於是,在穿過鎮中心一家喝啤酒吃燒烤的大排檔前時,我們遇到了一群喝醉的流氓。天已涼了,但啤酒、叫喊和燈光使鎮上溫度較高。這夥流氓也不願意待在室內展開吃喝,而是故意把桌子搬到了路邊,大概是這樣才好讓人們看見他們光著上身所暴露的肌肉及文身,才好讓大家加深“原來他們是流氓”的印象。確實,很遠就可以看到他們了。那些粗俗不堪的話也是遠近可聞。作為教師,雖然我們私下的言行未必比他們好到哪兒去,但還不至於如此輕薄、囂張。而他們的輕薄、囂張又和我們在公共場合故作姿態的德行形成了對峙。所以說,讓一群教師經過一群流氓身邊是件很滑稽、難堪以至於危險的事。
趙誌明見狀,打算帶領我們從馬路對麵繞過去。那邊沒有什麼店鋪,隻有一爿近乎露天的小車行而已。開這個車行的是個黑黑的老頭,不愛說話,隻是始終坐在不分晝夜的昏暗之中給人修車補胎打氣什麼的。總之,從那兒走不會有任何障礙或麻煩。但就在這時候,那張桌子上站起了一個人,趙老師趙老師地喊了起來。大家一看,是趙誌明班上的學生王磊。
王磊是個品學俱劣的學生,他名義上是初三(1)班的學生,但早在剛剛進入初中那會兒,或者更早,就巳放棄了學習,專事敲詐勒索、打架鬥毆和調戲女同學的行當。因為九年義務教育是國家大法,學校無權開除任何學生,所以趙誌明也不能拿他怎麼樣,隻能頭疼不已,屢屢找領導抱怨。也僅能抱怨而已。後來,王磊如大家所預料的那樣與社會上的地痞流氓混在了一起。這之後反而好了,因為他終於找到了組織,所以不怎麼在學校和班級出現了,校方和趙誌明頓感清爽多了。不僅如此,偶爾碰到,王磊也不像以前那樣淨和老師作對,反而能表現出類似於尊師重教的禮貌和熱情。有時簡直熱情過度,讓人難堪,比如現在。
既然王磊喊了趙老師,趙老師就不好再帶領大家繞了,硬著頭皮走了過去。王磊給大家每人遞了一支煙,並分別殷勤地點上。他也看到了表姐,也要遞煙點上,但被表姐驚恐萬狀地拒絕了。她開始是躲藏到趙誌明的身後,但仍然覺得不安全,於是又躲藏到李黎的身後,具體在誰身後也沒確定,而完全取決於王磊和她之間的距離。趙誌明苦笑著向自己這位學生彙報道,我們還有事,就不耽誤了,你們慢慢喝吧。可能是為了體現他是“混過的”或不“怕事”,說著他還誇張地向桌上那撥流氓揮手致意。此舉不出還好,一出,惹得桌上一個流氓站了起來,也跑了過來。此人一看就喝多了,有點搖晃。他說他非常希望能邀請王磊的班主任趙誌明和我們大家加入其中喝上一杯再走,尤其是我們身後的表姐。說著他就向表姐撲了過來。後者驚叫著逃開了。桌上流氓見狀,拍桌子摜板凳狂笑了起來。
好在王磊善心未泯,可能也未喝多。他以自己的麵子替老師打了圓場,不過流氓們仍不放過。一直不說話的李黎突然挺身而出,他叫王磊帶路,走到桌前,端起酒杯,分別和在座眾流氓幹了一杯。如此這般,我們才沒再受阻攔和騷擾,得以通過。當然,走沒多遠,我們就可以聽到他們高聲笑罵,其所指正是我們。我們權且當沒聽見。我們看見的是,表姐現在確實已從趙誌明身後轉移到李黎身後了。
周強家很好認,問了位在豬圈前喂豬的婦女,她指了指,就到了。
沒有院子,是三間老式平房,和周邊人家的樓房及深院比較起來,家境看來不是很好。也似乎因為貧窮,連燈都舍不得點似的,家裏黑燈瞎火。轉到房後,才發現一扇窗戶泄漏著一點微弱的光。靠近一看,連個窗簾都沒有,沒有女人在木盆裏洗澡,隻有勤奮的周強在燈下苦讀。
台燈的光線像一個立體的扇麵,以周強的腦袋為圓心,可以照射到他身下的周邊區域。在這個扇形光柱裏,我們可以看到周強的身後是一張床,床上是破舊卻疊得較為整齊的被褥。所以,這張床看起來比較冰冷。我們可以想象周強最終做完所有手頭的難題之後,上床時一定會深深地歎一口氣。因為遙想當年,我輩也正如此。此情此景不免讓我們覺得親切和感動。在床的一側還堆積著幾個大麻袋,裏麵是糧食無疑。一隻肥大的老鼠正趁著周強沉浸於難題中的大好機遇,在麻袋間毫無懼色地上躥下跳。它行動敏捷,而且悄無聲息。即便有,我們也未必聽得見,周強可能更聽不見,他太專心了。他優異的成績與這樣的全神貫注有關,也與這隻肥大的老鼠有關。說實話,我們真不忍心打擾燈光下的事物。
是趙誌明敲的窗。敲了一下,沒反應。聚精會神的周強聽不見,不過那隻老鼠發現了。後者居然用兩條後腿棲在麻袋頂端,像袋鼠那樣直立了起來。它追尋敲擊聲,認真而好奇地盯著窗外看了一眼,而且似乎還轉動了眼球,與窗外的我們每個人都對視了片刻。大概它沒有發現有什麼好人,所以隻在瞬間就倏地跳下麻袋跑不見了。
果然不虛此行,周強為我們提供了重要的線索。他說梁老師下午放學後,騎上車和張永蘭一起走了。張永蘭我們是知道的,在學校很有名,發育過早,學習太差,特別妖嬈。她的情況,可謂眾所周知。剛剛接手這個班的梁小春顯然對情況不太明了,所以她才會搞什麼家訪,可能是希望張永蘭不要再這麼下去了吧,“那樣的話,你就不可能考上好一點的學校,將來走上社會也無法適應越來越激烈的社會競爭,即便不被淘汰,也會不被人重視,不被認可,生活質量也不會高,甚至和你含辛茹苦的父母一樣麵朝黃土背朝天地從事祖祖輩輩的農民行當……”我們可以想到梁老師肯定會對張永蘭作如是教導。雖然這是無知狀態下所幹的多餘的事情,但我們還是想笑。
張永蘭家在光明村,我們有點泄氣,太遠了。鑒於表姐站在李黎旁邊,本來想問趙誌明怎麼辦的問題隻好問李黎了。表姐是當地人,她說如果從大路走當然遠,而如果走小路,也就是從田埂上抄近路的話,那樣步行十五分鍾即可到達;而如果我們回學校拿自行車的話,也需要十分鍾,再從學校騎到張永蘭家,就得超過五分鍾。合計一下,不如現在直接從田埂步行過去。美麗的表姐如此精確的算術能力令數學老師李黎大加稱讚。這一點改變了李黎長期以來所固守的偏見,那就是漂亮女人不是蛇蠍之心就是智力欠缺。表姐的從天而降立即徹底瓦解了他固守多年的偏見。也正是這時候,我們才突然意識到,雖然表姐很漂亮,我們願意跟她一道走路(趙誌明和李黎一人一邊),但我們居然始終對她一無所知。這真是莫大的失誤啊,怎麼說都是不應該的。
值得一提的是,和周強告別的時候,他那對怕因為看電視而影響孩子學習過早進入睡眠的父母衣衫不整地爬了起來。這對老實巴交的農民夫婦,因為僵硬的笑容和被中斷的睡眠,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無比蒼老。我們謝絕了他們喝杯茶再走的熱情提議,而是有點不耐煩似的轟他們爬回床上去,並且安慰他們:“你們生了個了不起的兒子!”不僅如此,走了一大截之後,趙誌明沒忍住,又折了回去,走到還倚在門框上目送我們的周強一家麵前,問其父母有沒有手機。這個問題因為太突然,搞得周強一家三口惶恐半天才明白過來,然後羞愧不已地承認,他們家連個手機都沒有。趙誌明對此似乎心有不甘,作為臨別贈言,他建議周強及其父母:“你們家應該買點老鼠藥了。”
夜晚的田間小徑並不黑暗,相反,卻顯得明亮而溫潤,如一根鬆懈的褲帶逶迤於黑暗的原野。秋夜的特殊氣味和田野裏昆蟲的鳴叫混合一處,讓人覺得氣味是金屬的光澤,叫聲有陽光的餘溫。我們感到全身的器官在打開,在上升。我們是多麼愉快,雖然它不合時宜——一個小姑娘至今還無下落。但我們控製不住,李黎不禁不滿地發起了牢騷,為什麼我們每天要困在學校,為什麼我們從來沒有晚上到田野間來散散步的念頭,究竟是什麼困住了我們以及我們的想象力和創造力?他甚至拋棄來之不易的陣地——表姐的一個肩膀,在田間小路上使勁奔跑起來,然後在一個崎嶇不平的地方無意或有意地跌倒。他躺在地上不願意起來,衝著廣闊的夜空大呼小叫。這引發了來自村莊的一大批狗叫。李黎做對了,他對表姐暫時性的拋開不僅沒有讓表姐感到失掉了依靠,而且讓我們的表姐第一次發出了笑聲,使她暫忘了丟失表妹的煩惱。此外,李黎的行動還感染了我們,除了表姐,我們也在那塊草地上躺了片刻。當然,我們這麼做未必不是想通過集體行為誘使表姐也躺在我們中間。
“真沒想到你們老師也這樣啊。”表姐笑著,然後嬌嗔似的命令我們,“快起來快起來,還要找我表妹呢。”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並不大,有點像在耳畔竊竊私語那樣小心和神秘,所以就像我們耳畔的枯草葉那樣,弄得我們耳癢癢心癢癢。趙誌明是最早站起來的,他嚷嚷著重複表姐的焦慮。但大家不難發現,躺在草地上使表姐感到愉快並發出笑聲的這一行為是李黎首創的,而非趙誌明,因此後者就不能縱容前者的發明創造。基於此,趙誌明必須在下一步行動中起到帶頭模範作用,免得再次失去主動權。也可以說,趙誌明並不是真的希望我們也像他那樣立即爬起來趕路,絕不是。恰恰相反,你們就躺在這兒才好呢,那樣一來,趙誌明就可以獨自占有表姐了。事實上他就是這麼幹的,他嘴上催促著大家,身體已挨在表姐一側用肩膀拱著她往前走了。李黎見狀,趕緊躍起,趕了上去,占據了表姐的另一側。我們在後麵可以清晰地看見:兩人將表姐夾得很緊,所以肢體擺動所產生的摩擦一時變得非常之鈍,嚴重影響行走。表姐隻好一會兒加快步伐,將兩人丟在後麵,一會兒放慢步子,將兩人擺放在前麵。
據交談所得,表姐是衛校畢業的,現在是鎮上醫院的護士。我們腦子裏立即出現了雪白、幹淨的大褂罩著她苗條的身體的形象。這一想象關鍵在於大褂裏麵空空蕩蕩,我們的表姐什麼也沒穿。另外,頭頂上那個可愛的護士小帽至關重要,好像如果沒有那頂帽子,我們就會把她和桌子上排列著許多煙卷、鼻毛過長的中年男醫生弄混淆似的。
讓我們感到悔恨不已的是,她已工作了兩年,而鎮醫院正是本校教職員工公費醫療的指定醫院。之所以沒有看過她,完全是我們的失誤。我們為什麼非要如此年輕,居然從來不生病,即便感冒發燒,也不屑於去看。我們的教訓是深刻的,毋庸置疑,如果不想錯過什麼,疾病也不要錯過。
問題在於,在我們不在場的兩年以及更長的時間內,我們的表姐是否已搞上對象甚至已婚?經過一番艱苦的盤問,表姐被迫承認自己至今還沒有男朋友的真相。這雖然為大家所希望,但仍然過於突然,很有爆炸性,一如此時田野上空突然有個UFO,並且上麵奇形怪狀的外星人把腦袋伸出舷窗衝我們問好那樣讓人驚訝繼而狂喜。這種驚喜又讓人窒息而又焦躁,反而使大家一時陷入了沉默,誰也不敢輕易說話。憋了半天,李黎扛不住了,說:“我們其中之一可以做你男朋友嗎?”為了掩飾或消解緊張,他故意拿腔捏調,使用了一種流氓口吻,希望使它聽起來不像是一道選擇題,而隻是個玩笑。
這當然讓我們的表姐佯裝著惱羞成怒了,她伸出胳膊輕打了李黎一下,李黎也便立即響應地慘叫了一下。至此,我們才再次恢複輕鬆,都笑了,包括打人者表姐。談到和梁小春的關係,表姐說,作為表姐,其實她也僅比後者大五個月零幾天。說到出生年月,我們又不禁抬頭仰望還能看得清的星空,談論起了年輕人,尤其是姑娘,熱衷於談論的星座問題。當她終於親口說出自己是處女座的時候(我們事先已根據她的月份算出來了),神態極為嬌羞。首先,這個星座的名稱是十二星座中最難以啟齒的。其次,這個星座的名稱會讓提問者想到另一個問題:表姐,你是不是處女?第三,即便表姐不是處女,因為星座的屬性,我們也會把她往處女上想象。
這是危險的時刻。趙誌明最後將話題引向了別處。對此我們沒有意見,反而鬆了口氣。我們將梁小春在學校的“特立獨行”告訴了表姐,表達了我們的好奇,並且誠懇地指出,表妹雖然也和表姐一樣漂亮,但絕對沒有表姐可愛。表姐出於謙遜或其他什麼,對此隻報以微笑。不過,她還是向我們承認了表妹的脾氣問題。姐妹兩人目前住在一起,一個房間兩張床。表姐喜歡聽一些流行歌曲,但表妹卻每天都在看英語書,為來年的研究生考試作準備。不僅如此,表妹總是冷言冷語地對表姐的趣味、愛好和審美表示不屑。一件興衝衝剛買來的衣服,往往都是因為表妹的一番評論而有被時裝店主騙了的感覺。對於表姐每天花幾個小時泡在網絡上和那些無聊的男人聊來聊去,表妹也很不理解。表姐覺得自己很委屈,她是趙塘鎮人,也就是鄉下妹子,而表妹是城裏的大小姐,從小她就覺得自己矮表妹一等。好不容易長大了,表姐發覺自己原來挺漂亮的,所以胸部挺得更高了些,性格一丟農村姑娘的忸怩而開朗活潑了起來。結果這時候表妹住到她家來了,使她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自信心正在一絲一縷地被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