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固
北浪
三岔鎮
一對老牛,河灘上走。兩隻樓燕,草坎翻飛。一隻是前朝君王的三度輪回;一隻是饑饉歲月裏我早夭的妹妹。
三頭毛驢,在院門前的樹下乘涼——一頭回頭看我過三岔;一頭搖頭甩尾驅黃蜂;一頭一聲嘶鳴再打滾。
遠山坡頭,一個黑衣牧人,像先人遊移的靈魂。老爺山之東,聽見了花開的聲音。鄉下的姐姐,在紙上收藏她膝頭的孩子扔棄的每一寸時光——童年在文字裏定格。孩子在春天裏又添一歲。一部記錄成長的經書。簡約。溫馨。純淨。
我欲合掌祈禱。一陣風吹來的幾粒沙塵,帶著花草的氣息,剛好打中了我的麵頰。
固原街
一個人在街上走。夢境裏的燈,漸次熄滅。
午夜已近。小巷裏猜拳的吆喝聲不斷傳來黃峁山麓正在開花的檸條依舊在風裏搖擺,像是首肯什麼,又像在對路人訴說久遠的傷痛。
古雁嶺上,疾速躲過成吉思汗箭鏡的大雁,是否還在埋名隱身?小南川道刮起的旋風,像白色的幽靈,越過向西延伸的群山盤旋而去。
塞外的月光還沒有漫過來。我在行進中繼續聆聽回族兄弟的喋喋述說;古蕭關道上的絲綢曾經遭劫;古簫關的絲綢大道如今已來跡。
他還說:遠來的客人,大塊吃牛羊肉,大口喝清燉的野鴿子湯,西海固就不再窮了。
多麼荒寂啊,固原城外的村野多麼遙遠啊,抵達聖山的路徑;多麼短暫啊,春天已來臨。
向南張望。六盤山隱約的白,如流瀑飛瀉。清水河源頭,似臨盆啼哭。我在漸漸貼近的夜空揮指寫下:恣肆的野風吹不枯高原潔淨的雪!
呼喚
古城彭陽,一定也有一位慈善的神祗。暗夜裏的虔誠。節日裏的頂禮。我在路過廟街的那一刻,閉目默禱——主啊,你過來。
像父兄一樣,走上荒涼的山岡,向下看:你的信徒、姐妹和孩子。他們的屋院四周築滿了盲目的鳥巢。野風吹拂零星的莊稼。一團兩手空空走來的雲,在火石寨枯萎,在月牙湖消散。
西海固低處,依山開鑿的窯洞,仰目朝天縱橫裸陳的山梁,是西夏王的驍騎裏,離群之馬的一具骨架。一棵紮於骨縫的旱柳。招一樹大風在荒野獨舞,像一個暴烈的凶煞;有時又分明是一位嫻靜的菩薩,幽幽地環視著四周。
臥駝:西海固印象
須彌山上熟透的榆錢子已開始凋落,山陰稀薄的雪是昨天剛降下來的。灰白群山。沙棘和盤旋的梯田。九十九萬峰臥駝匍匐不前!
我適逢正午絕望的寧靜。一棵無冠的粗刺槐被誰移植在駝峰之側。長途客車在延綿起伏的沙浪裏出沒,像一條被潮頭擊病的蛇倉皇脫逃。石岔坡道的屠宰場裏,一張剛剝下來的黑山羊皮被扔在一邊,它上麵有幾顆血珠,那麼鮮潤,卻被一隻盤桓已久的老雞無意錯過。
駝峰幹癟。九十九萬峰臥駝仍無力行走!
不是什麼方向的風,所能吹起。
我們的生命,從一張白紙開始。三個字,使它具有了不可思議的重量!
想起一個美國人
今天,我想起你。想起你獨自一人,跑到瓦樂登湖畔森林,用一把斧子給自己造房子。
你住了兩年。兩年不算長,但足以讓你寫一本通行世界的書,讓你有資格跟一個人開玩笑。
因為那人隻午休了半小時,一醒來就問:“有什麼新聞?”仿佛全人類都在為他放哨。
先生,今天我想起了你,尋思著你那個時代,尋思著讓你重新回到這個世界的原因。
我想,我必須考慮,真正的生活。
杯子
我已不止一次提起杯子。普普通通,本是脆弱的瓷。
此後,我還會將它握於手中。關於杯子,我說過的話,永遠沒有想說的多。
此刻,我滿懷溫柔地注視。
普普通通的瓷器,從南到北,隨我多年,至今完好無損,很不容易。
選自2005年11期《散文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