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壺熱酒,了了從前。
時年已三十有三的劉弘基,仍舊擁有明亮眼眸和英俊容顏,但年少時的飛揚、青年時的不羈,和遭逢家變後逃出生天、落魄江湖中飄零與擔負,卻必然的,是讓他曆經世事風霜,而難免滄桑。
隻是,再多的滄桑,對著一個年齡僅有自己一半的少年,他一個壯年的漢子,又如何能輕易透露?喝酒比吃肉更多,吃肉比說話更多,每每李世民不吝冒昧的問了,他便並不格外掩飾、卻也終究不過平平淡淡的答了。
所幸,李世民遠比自己一身武功更為出色的,是他雖沒有自家娘子長孫安然與生與生俱來而登峰造極的紫薇相術,卻有永恒正確的第一直覺,和足夠敏銳的觀察、推理能力——哪怕僅僅隻是一眼掃過,都足以讓他明晰他人當下心思,乃至從前半生;何況,對方雖隻寥寥幾語,卻也並不曾半分欺瞞遮掩。
——
劉弘基父親劉升的死亡,絕非老病,而是長孫熾隕落後,其子長孫安世依約攜殘餘的真正力量避世自保,餘下長孫安業為首的長孫一族,以區區表麵堂皇而自顧不暇。於是,漸漸徹底掌握朝中重權的宇文化及等人,開始了他們的屠刀狂揮,鏟除異己——應是有過一場血腥滅門,而劉弘基所以成為那場滅門中、唯一的僥幸存活,是因為他被自己舊裏相識的一個又一個江湖朋友,舍命相救。
因自身魔力反噬而心智恍惚,宇文化及等魔族行事雖暴戾狠辣,卻從不周密細致。於是,他們終究還是在魔族的血腥追殺與屠戮中逃出生天——隻是,極少的人逃出了這生天,卻更多的人在過程中死去、或者傷殘,從而留下滿目飄零、一地遺孤。
男兒立於世,
恩與怨從來須分明,
被以性命相救,便隻能以性命相報。
赤手空拳,舉目無親,又絕不肯輕易投靠,或者隨便低眉折腰,再頑強、再堅硬,以一己之力背負著無數人性命與生計,卻隻會直挺挺著脊背前行……這些年,這個人,如何才能生活的不艱難?
他甚至,
隻因‘強盜’二字殊無正義,
便在自己淪為強盜的同時,嚴厲的止住了自己其他所有兄弟子侄的同行而隻獨自行獵,且絕不肯在未到生機窮盡前稍做出手……
最終的最終,
痛快豪飲到酩酊,
對著著實寡言的劉弘基,難得也相對沉默起來的李世民,在彼此攙扶著步入酣眠前,他鄭鄭重重對他說:“弘基兄,明天——你帶我去看看那柄天闕巨弓,也帶我去看看你的那些朋友、兄弟,和親人們吧。”
怔了怔,實在難得如此放鬆,而神智都已基本模糊的劉弘基聞言揮手:“弓……弓要給你,明天就給——弓能奉歸原主,我很歡喜……
至於……至於我們,你不必看……沒什麼好看——就……就亂世飄零,螻蟻貪生的……碌碌求生著的一群人而已——我們這樣的,天下間多了去了……有什麼可看的?
尤其,跟你們、跟你們這樣的門閥豪強,又哪裏有一個銅板的……一個銅板的關係呢?”
“你的父親是我們伯父的舊部,你一個人艱難求生,卻死死守護住了一柄僅是要做為我們賀禮的巨弓。
而且,一見麵就說了要做朋友的,剛還一起喝酒,現在更是一起睡——怎麼就連一個銅板的關係都沒有了?你家什麼銅板這麼值錢吃重的?!”
李世民連珠箭般反駁,
回以他的卻是劉弘基沉沉睡去的輕淺呼吸。
“哎呀,真是,這真是……”喃喃著,他一邊想著且等明天再論,一邊想著要寫信跟自家娘子好好說道說道,一邊也不自禁覺得睡意湧上心頭而踢了鞋子除了罩衣和身躺下。
最後的最後,卻是一個念頭恍恍惚惚又清晰明了:
不對啊,弘基兄,雖然你過的有些艱難,但說什麼亂世飄零?
這明明是盛世啊——是開皇盛世,是仁壽之年,是大業天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