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二月來,由於裕元因家事經常回家住,於是錦華趁機搬了進來與均臣同住。自錦華搬進後,均臣就漸由錦華處染來一種多痰症,老是覺得喉間常有粘性之痰塞住,咽之不入,吐之不出,殊為難堪。近日來忽口吐大量黏液狀痰,且有鹹味。每天下午略有體熱,小便每隔一刻鍾須一次,身體消瘦,胸骨壁露,非常驚駭,因肺受震備感微痛,痰中尚帶黑色東西,恐係肺炎或氣管支炎。因此均臣決心加強鍛煉,今天一大早一起身,均臣就立刻衝到外麵去,從大馬路至外灘,一直跑去,一麵呼吸新鮮空氣,一麵健身,想盡快驅去病魔,深怕痰成結核,引發肺炎而悔之無及。到了外灘,隻見火盆似的太陽,慢慢地在層雲中,掙紮著爬了出來,天空的浮雲被照得通紅,襯著初秋的碧天,像金盆盛水,一幅多麼美麗的圖案,這還是均臣自來滬後第一次看見呢!
早晨剛到店裏,就要往棧德興拿船刷,不想回來時大雨傾盆而下,均臣在棧德興躲了一會,借了一頂小破傘冒雨回來,但走到店時,真的像隻落湯雞了。雨淋淋不休,有時密如麻織,有時細如灰揚,而市場也像這場雨一樣捉摸不定。今天滬彙奉平準基金委員會突然規定,外彙放長,金價立刻跌至五千元,而且據聞也是隻有價而無市麵。在棧德興和本店,均臣到處都聽到老板們對此事體議論紛紛。下午雨更大了,大雨隔著大風,地麵水已盛滿,像天津路東端已經水深沒足。因為大雨不停不能出去,於是均臣便伏案習大字數頁,因多日的荒廢,見字已有些搖搖欲倒,頓覺在今日,這個孔先師聖人誕生紀念日,竟然寫出此等歪字,均臣對此愧之萬分。錦華在旁觀看,雖然他早均臣來店幾日也算是均臣的師兄,但畢竟均臣讀書比他多,文筆比他好,字也寫的比他強許多,連陸先生、葛先生都經常誇均臣的中文好,抄估價時的字好。此時錦華湊上來,假裝欣賞著,嘴裏還嘖嘖地像是在讚歎。看著錦華的虛情假意,均臣很是反感,也不去理他,很怕他靠近自己,因為這兩天身體的不適宜就是這赤佬傳染的。錦華覺之無趣,便沒頭沒腦地說道:“趙先生說下月起,我和你月規要減至各人一元一月了。”原來他是在找同盟軍,均臣聽了幾乎哈哈大笑起來,因為趙先生今早已對均臣說過,下月月規會加,均臣和錦華各加到五元。原來趙先生在耍弄錦華,均臣也隻好忍著偷樂,因為對這種人,當然最好用謊言多戲弄戲弄。錦華性情極為卑鄙,一不滿意即大發惡心起來,或者在人看書時,故意遮住光線,或者借題罵罵咧咧。他非特是一個自私自利,而且又懶又饞,大家有時對其既煩惱但又沒辦法他,隻有找機會戲弄他了。
練完字,均臣就獨自看起巴金作的《家》來。《家》對均臣的影響就像對當時許多年輕人一樣,他們為這個空前傑作而感動,這部內容豐富的小說,充滿傳統與現代的尖銳矛盾衝突、揭示大家庭的罪惡以及這個使人失了自由的社會,許多當時年輕人的啟蒙是從這類文學作品開始。對於在社會底層諸如均臣這樣的年輕人,感懷掙脫於社會的不公,環境的束縛,傳統與現代觀念的相互糾結,他們急需的是看清前途和未來的方向,在這個戰雲密布的孤島,勵誌的作品和言語對他們最是容易接受,就像今早《申報》“自由談”專欄上說的:“...人隻有能努力,無論任何的商業或工業,都能打出一條大路來。如蘇文豪高爾基,和一些英國的發明家兼政治家等,他們都是從很平凡的學徒羣中出身的...。”
陸先生已從鄉下回來,就替代葛先生在店主理日常經營,而葛先生則在外兜攬生意反而來店較少。這天因陸先生到嶽母家去吃“七月半羹飯”[1],下午不來,由於今天發薪,陸先生離店前給葛先生留了個紙條,上有﹕“趙40,boyeach5,youandmeeach100”等字樣。均臣見到“boy”的字,不禁嗔怒,覺得是被鄙視,但月規加到五元,他還是滿意了,畢竟是從三元加上來的。可是錦華則大嫉之,以為他是師兄理應比均臣多,結果兩人卻一樣,因此想遷怒於均臣,但又臨時找不到由頭,隻好極端鬱悶地呆坐在一旁。擱樓已搭好,不過很小,因隻搭走廊的上端一段,在室內除去窗子,可爬進去。下午將一些雜物搬了進去,地位稍能寬舒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