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均臣十八了(1 / 3)

過去的1942年是個艱辛和充滿變化的一年:日本在太平洋獲得全勝,占領了東印度島、吉隆坡、馬六甲、菲律賓、仰光和爪哇,爪哇島海戰在8月份開始11月結束,日軍慘敗;年初長沙戰役結束,華軍大勝;年中,浙贛戰役中日軍雖打通浙贛鐵路,但傷亡慘重;歐洲,德軍撤出科西嘉島,斯大林格勒戰役開始。

均臣的生活在1942年也起了些變化,姊姊莉霞已經與毛全泰的夥計泉結了婚,並已懷胎七、八個月了,均臣的弟弟幼臣在母親的陪同下也由寧波鄉下來到了上海,在貴州路寧波路的萬昌五金號做學徒。均臣母親在姨母家住了段日子後,就又回寧波鄉下了。新華五金店裏又來了一個新學徒叫張炳仁,是陸記洋行張炳初的弟弟。趙先生結婚了,裕元也結婚了,均臣虛歲十八了。光陰在山坡的瀑布中偷偷地瀉去了,回頭已不能望見其所以,一月複一月的過去,惜哉光陰之捷,匆匆又是一年。

均臣早晨七時就起身了,抬頭看到牆上掛的日曆牌,這天是1943年的元旦。星兒還掛在天邊,天氣很寒冷,室內溫度隻有32度,水龍頭都被冰結住了。這半年來,痰很多,是那種隔著一絲絲的細血絲和紅暗的痰,大約是肺部受理咳嗽致傷。為了恢複身體,均臣每天都堅持鍛煉,先做徒手操,再從大馬路跑到天津路來回,盡管一路上很冷,牙﹑耳﹑鼻如刀割一般。

一大早就接到趙先生的電話,聞喜趙太太將要臨盆,均臣與裕元、錦華還有去年剛來的炳初,受邀前去趙先生家吃中午飯,這就算是年飯了。趙家在新開河一條大街的一幢棧房式二樓的前樓,地方很小,隻能二人住。趙先生和趙太太都很客氣,小菜都是從寧波順帶來,很像鄉人做節日羹飯一般,不過多了一隻暖鍋。大家都是客客氣氣的,客氣中似乎隔著些了,這在均臣看來,似乎已經失去了開始時大家之間的熱情,大家客客氣氣算是吃了年飯。回來乘車時人山人海軋得了不得,有幾個人被軋倒,爬不起來。有個少年趁機施起三隻手來,被人捉住暴打。均臣看著這些已經習以為常,這種事見多了,連心都不過一下了,隻當是看熱鬧。

四人回到店裏,就開始洗地板,洗完地板就將吃飯的桌子攤開充當乒乓桌,台麵中間架一條竹竿,大家拍起了乒乓,雖然簡陋但也拍得歡喜。接著就是弈棋,炳仁的弈姿很好,誰都勝他不過。不自覺就到了晚上,四人各出了錢去買些酒和菜,用火酒煮後就喝,大家聲高采烈地猜拳。酒後飯飽,大家又說起閑話,裕元講到他那個在元記公司的弟弟和其店裏的幾個人,因為囤了六聽皮鞋油而被老板停了生意。裕元辯解說:“我弟所為非涉店中生意,根本無正當理由辭退我弟,應該與老板起交涉。”均臣附和著:“那老板是存心扳車頭[1]所以小題大作,為了不發遣散費叫大家無條件走。”裕元說:“是的,他們都不希望再在此店做,而希望的是遣散費。像元記這種老板簡直不是人,店中賺了百萬以上的錢,到現在生意清淡就叫人走,而且不發遣散費。”炳仁也加了一句:“這不是與借口說學徒偷東西而被逐一樣嗎?這種守財奴壽命也一定會短。”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紛紛訴說資本家的可恨。接著大家又談到最近報紙上熱議的南京政府要參戰打英美的事,現在謠傳紛紛,又說是要抽壯丁,嚇得人心惶惶。

閑話一陣後,均臣就一個人回到住處,在燈下看巴金的《滅亡》,這是《新生》的上部,講述一個沉默而憎恨現實人生的青年,失戀後為革命而奔走勞苦,後來他的一個朋友犧牲了性命,這給他一個很大的打擊,因此他以複仇的機會去滅亡自己。他用槍打戒嚴司令,後來終於滅亡了。在激烈緊張的時候,激得均臣咬著牙大叫不已,有時被激動得直哭。

均臣與裕元、劉百川等人的研究討論會竟也堅持了一年多時間,這一年在會上交流的讀書中,像當年所有讀書的知識青年一樣,均臣也接觸了各種主義好像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等。隨著年齡的長大,社會閱曆的增加和外界的影響,他開始痛恨這個社會和一切與資本社會有關的東西,包括傳統老實接受命運安排的姨夫母們。近來,均臣與姨夫姨母的關係在慢慢起著變化,他認為姨父母之恩雖可稱再造,是該報的,可是他們的思想是腐敗的,他們以為凡是平民必須以忠誠勤懇的努力為資本家服務,而所得的報酬呢,是皇上的恩賜不可違之的。他們以為終身去依靠資本家,去替他們造財產,而自己身居丈方之屋兒女成群,食為粗茶淡飯,是時也﹑命也﹑運也,是前世的事。他們並且憎恨反對老板,甚至那些為壓迫而呼籲的聲音,非但得不到他們的同情,反而加以仇視。均臣已開始不甘心永遠做底層的被資本家剝削的人,他要奮鬥,要抗爭,要出頭。當時整個社會乃至整個世界的思潮就這樣深深地影響著、推動著哪怕是像均臣這樣單一的微小的個體。雖然仍在戰爭中,但這股龐大的思潮一直從一個世紀前延續下來蔓延開來,毫無減弱反而逐漸增強,並影響著整個世界的曆史走向。這些在均臣這個十七歲的少年的想象中是無法企及的,但曆史依舊按照自己的軌道固執地走著,每個個體,每個家庭,甚至每個國家都無從擺脫無從避免地被大潮推動著,均臣不知道,這其實也是種命運的安排,更大的命運的安排,大到根本無人可以逃脫。隻是在這個巨大的曆史洪流中,每個人命運的起伏各有不同,是賭博是選擇也是運氣。這些道理隻有在均臣晚年時才略有領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