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店已經三周年了,均臣心中複燃起憤怒之火,瘡傷之心至今未愈,惟精神已比三年前痲痹多了。外快越做越多,越做越大膽,雖然常恐怕自己會墮落的,可是生活逼著他有什麼辦法呢?盡忠地做老板們的奴隸,替他們製造財產,也是白吃苦的,誰會來可憐你呢?所以此後不客氣了。他雖似被“汙”了,那隻是為了生活,這樣下去靈魂難道不仍高尚嗎?均臣曾經異常矛盾,腦中頗胡塗,到底是走“正”路呢,還是“歧”路?可姨父母也經常鼓勵他去“騙人”,“不要作癡子”的,趙先生、錢小開也經常責備他“不動腦筋未免太笨”。正路雖潔身自愛,可也呆忠,對老板益處非凡,對自己卻開著眼去餓死?那末免太笨了。比如那天,均臣他們就聽到劉廷章與華茂機廠老板蘭岐在背後大發其宏論:工人有些臭脾氣,得步進步,對工人應該使用嚴厲辦法,應該每日歸家住宿吃飯,以免沒有生意時在店吃白飯。均臣等聽了憤甚,所以,動手吧,何必客氣呢?什麼道德﹑誠實,那不過是資本家的催眠的歌而已。他要誠實和忠實全社會,而不是忠這一區區以吃人血的老板們。均臣在這半年裏,以前的忠恕仁義的教育和道德開始瓦解,傳統的準則開始動搖,雖然這是受當年的思潮影響,但當他真正轉變為一個以革命為標榜的組織以後,在沒了“剝削者”之後,在一切規則都被推翻之後,尤其當革命者也被革命的時候,當他最後發覺整個人生是被組織像抹布一樣利用了之後,對道德反思和自責是不可避免的,盡管他仍對自己的革命曆程未嚐後悔過。
這天,均臣又在寧波路各皮行鋪拆麂皮,至元昌行每張隻售330元,但那裏隻售五張,買了五張後,又至久昌行,每張385元也隻可買十張,於是也買十張。其它店如大昌行每張非430元不可,隻得不買。他回店後便吹牛說其剛買的十五張麂皮係掮客掮來,價420元,無發票的。不時炳仁出外,均臣便出示給裕元等三人,賺到的八百元,大家平分。這些都是背著炳仁做的,因為雖同是朋友,但他畢竟是老板的弟弟,隻怕他透露給其兄炳初。因麂皮未買齊,後與裕元等又出外複至寧波路元昌行,以400元每人買五張。之後又至同孚路一帶問,沒有,又至六馬路一皮行,價每尺五十元,甚喜,買了十三張,統計每張約306元,後加至400元賣給本店,便又再得500元。
見報載集中藥房在售便宜貨,均臣便拿了剛賺的外快,到集中藥房買魚肝油,一聽價300元,挪威貨,又買滅疥膏一支價60元,和毛巾一條30元。又至太和藥房買保肺漿一瓶,洋18元。買魚肝油和保肺漿是因為喉間時常有痰被塞不勝討厭,讀書時更討厭,所以想補補肺部。
下午劉廷章來,均臣正在讀書,隻得中止。劉廷章因棉布貨要在明日催出,拚命地在叫人“開全夜工”,似乎人家的肉體是一架機器不必休息的。這種沒有魂出的東西,推而廣之,像這類的中國人全上海老板幾乎都是,但大家的不滿也隻有默默受著了。忙了一整夜,清晨大批貨包終於在木業公會裝箱了。劉廷章又叫均臣去買羊角榔頭,每支28元,共一百支。均臣乘黃包車至木業公會,回來數,竟少五支。均臣又複至廣泰行,補了五支,叫其發票重開,每支29元半,這是實出無奈,否則自己要挖腰包了。在木業公會將木箱裝上汽車後,錢小開請客,冰磚二盒蛋卷一打,與均臣和錦華吃。下午劉廷章來店,將一切帳算清,給店中二千元算賺頭,又給趙先生﹑裕元各500元,錦華與均臣等三人各200元,錢小開1000元。
第二天早報看到,凡紗棉等布均需登記,所以囤戶紛紛“自殺”,布價大跌五﹑六折。怪不得劉廷章昨日急著將貨出掉,不然不僅沒得賺,恐怕要賠本了。記得淞鴻還要崇拜劉廷章,並要叫均臣相信他呢,原來真是有這麼一手啊。
均臣接到姨父來電,說二舅父已於今日晨六時逝世歸天,現停在世界殯儀館。均臣聞之倒心中一寬,啊!辛苦一世的二舅父終於跳出苦海了。均臣急乘電車至世界殯儀館,內設孝堂,均臣與幼臣入內三磕頭。二舅母自室內出,靈前大哭大號,均臣心如被煎亂跳不已。家麥妻女及其丈母亦在,家麥妻謂家麥與大舅父已往公所買棺事宜。語很冷,對其小叔等,時之白眼橫加。
三日後大殮,均臣又與幼臣同至世界殯儀館。入孝三磕,入室內,有三桌人在食飯。下午三時大殮,鑼鼓大吹迎棺入。二舅母已大號,均臣等在旁亦頗覺傷心。入木時,見二舅父遺容,想從此以後的最後一見了,時姨母亦大哭哀,姊妹等落淚紛紛,楚楚哀號聲聲。入木封口,二舅母大跳大號,如不欲生狀。家麥妻嚶嚶作假哭,家麥仍如前不哭。後送棺入殯舍,由家麥捧神位。最後磕頭後,二舅母回家,均臣等亦回。晚上至姨母處,姨母說家麥之嶽父母甚凶,並說棺木還太好,並很厭憎二舅母,並在上午還曾經大相罵。看來二舅母以後生活之慘苦,可想而知了。
二舅父大殮剛完沒幾天,就是陸先生之百日,在普濟寺做功德,一概由店中代辦。均臣等進寺見人到得很多,陸夫人已清瘦得多,但她不大睬大家,似乎很恨他們不該不去望望她。做完功德,中午聊備蔬食,每桌四百元。
早就聽說劉廷章的侄子要來店裏做事,可假使來了恐怕連睡的地方亦沒有。均臣對炳仁說:“假使來者尚好者,不與計較,如不好的話,非但一切事都要他做,而且什麼都不去告訴的,因為他是劉老板的特派駐新華之大使。”果真,這天劉廷章帶著一位胖墩墩的少年來了,介紹其名為全生,年十六,在無錫城聖德中學初中部卒業,年紀不大惟身體已很大。看著這個大塊頭的少年,均臣想,無錫種大概都是大的種,因為炳仁兄弟也都是大塊頭的。新來的“少爺”全生,因為是中學生,因此自傲多嘴,卻不懂世故,咕嚕咕嚕的無錫話,使人難懂,隻好由炳仁翻譯。聽著他那一口怪話,均臣他們時時忘形大笑,全生竟說他們都有神經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