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一)道路與人生(1 / 3)

天氣猛的又轉熱了,僅禦單袍已可。這天是個禮拜天,晨八時半,均臣便偕裕元、老趙、全生往跑馬聽看聯誼球隊戰葡商球隊。均臣初次入場,見平日他們所談球賽趣味極濃,他也想嚼嚼滋味。十時多開場,全場人頭袞袞,聯誼得一球必大呼狂喊,均臣則覺無勁,僅覺得是“中國人麵子”而已。聯誼在上半時勝一,下半則球門二度受傷,易人不得,遠見在爭吵狀,人聲哄鬧,全場混亂,有人喊:“打了…”均臣不知所雲,一道跑出大門來。據說是球員打了裁判,聯誼反輸一,莫名其妙。均臣不覺得這有什麼看頭,尤其那些少爺之類玩的東西,職業化,有什麼意義?決定下次永不上當,去看這些無聊東西!

回來的路上看到日軍看押著一隊法國軍人從大馬路上走過,傳說這些法人被提入集中營。均臣記得前兩天報載是因3月9日那天,日軍包圍法軍在印支各地的營房,接管法國的殖民機構,於是日法軍隊發生了火並。沒想事態竟擴大到上海租界,日人繳了法軍械隻為其在越違反信約,理由是法軍在交還租界時已入越方軍隊故軍隊也在被交之列,說是為統一大東亞起見,所以一例舉檢,雲雲。

從跑馬廳回到店裏,均臣就忙著做帳。這時泉忽來,說又要回去,因為女兒碧君快死了,他叫均臣快去買票,說如在三天內船不開就不買了。均臣不屑泉的無情,以為均臣見有十萬寄家,就“篤定”隻要口頭謝謝就好了,其實鄉間米已五萬一石,而此十萬不過二石米而已。泉本雖有洋五萬,卻竟都買了絨袍之類,還假說駱駝絨是買給均臣的,均臣當然不要。莉霞曾有信給泉,要零用錢,叫其帶二百元去,可是也不帶。現在他想入鄉替女兒看病去,錢又不知哪裏來了?恐怕到甬去旅費還需均臣來出了。泉曾替姨夫買進的一方玻璃,竟也賺了姨夫的錢,可知其心之小了。人家給你吃、穿、接濟你、薦生意你,而還要賺過明白。均臣一心為姊犧牲,也不去計較,不然是不會與泉相交的!但心裏這麼說,票還是要替泉買,於是均臣與泉共至新開河。碼頭上看到萬生號和寧紹號均在,又去問黑市船票,說是萬生明日開,票已售光,寧紹14日開,尚可售,價七千。泉聽了便說,毛全泰有一工人可以六千元的價格回賣給他,所以拿了均臣剛要下的定洋,也不理均臣,旋即而去。唉,這個薄情的人,要借錢時天天求你,如今不求了,竟連去與不去也不關招一聲就走了,均臣看著泉的背影,隻得苦笑。記得姨母前日說過,泉又要到鄉下那個麻皮處做官去,所以堅要回甬。想到這裏,均臣又恨恨於心了:若做官不成,又要灰氣地白食母親的飯了,他既不幫助,反而加重,我家又非千金之家,不被其壓死乎?我父老衰,不能久存於世,現所食極苦,母親也如此,被他一吵,愁上加愁,竟不負一些責任,逍然債外,買衣辦行頭,這種人真是天下少存也。

這段時間,因為基本停課,夜校少去了,不過均臣開始與夜校的同學周伯予來往頻繁。他原來與周伯予不熟,自那天均臣去上課,結果撞上春假後,二人便開始熟悉起來。因為周伯予曾說與****人士相識,均臣便起了好感,於是最近便開始接觸頻繁起來了。這可以說是均臣未來人生道路轉捩的關鍵,周伯予雖然不是主要因素,但他是均臣走新道路的開始。周伯予的出現,使均臣有機會接觸原來預想不到的人和事,也就不自覺走上了預想不到的路,徹底改變了因循原本人生軌跡,即那使他從一個社會底層,需要艱辛且砥礪的奮鬥才可能跳出其原所在的低微的階層,爬向世俗向往的未必能成功的其他階層的軌道。但其實,在不到五年內,所有這些階層也都突然坍塌擠扁,換成另一象限或另一空間的階級分層了。在這改朝換代並顛覆千年社會結構的曆史狂潮中,均臣得了先機,與此同時,多少曾經的人上人都被卷到了最低層。

因為前幾天均臣曾與周伯予說好,二人欲去讀晨班英文,再修國文,準備今天商量。於是均臣從新開河直接去了周伯予的店裏訪他。其店小夥子甚多,但多為庸俗之人,京胡拉得使人頭痛,周伯予睡一小擱上,又小又髒。均臣坐了一會,並與伯予共商念英文之事,但去哪所學校和是否讀英文,一時還定不下來。如果去繼思學校的話,一來它早已開學,該學校又不好,二來,日文尚未打定基礎,如果英文國文學並上,恐無此精力,所以決定還是先自修日文,國文還是早晨回中華學校繼續學。談完二人便同去中華補習學校去參看。在中華均臣見到鄭逸梅在上課,年多未見,鄭先生仍如舊,但科程隻有二個了。看章程上說有教授“領袖哲學---老子”課,是由鄭逸梅及趙宗預教授。又定有星期班“國文修養班”上午九時半至十一時半,是趙宗預教,均臣與伯予決定來嚐試此課。趙宗預為《服務與修養》之著者,其思想雖腐敗,但或有從其處深學得些知識,均臣與周伯予說著些樂觀之期望,二人不覺也樂極。中華還有商科,設有經濟科及會計,銀行會計,國、英等科,經濟每周有二時,他們也想參加,但必須要全部加入,不可“零拆”的,估其價,洋六千大元。後又至明信學校,上下去參看,完全客滿,已不收生,二人不得已遺憾而歸。

剛走出明信,就遇見周伯予的一個在國貨公司會計部做事的朋友鄭瑞昌。均臣邀周、鄭至店,此時已晚,大家一邊吃著均臣在煤油爐煮的“陽春麵”,一邊談起時局。通過談話,均臣感覺鄭瑞昌原來是他素所厭惡那類人,不知是何道理,他的說話像演說什麼“我們你們”的,大有文人之腔,但充其量不過看了一些哲學社會學而已,何必充胖子呢?鄭的這種誇大、喜發表、不納別人意,是其大缺。但因是初交期內,不好說太多,如以後熟悉了,可規勸其一些。周頗誠實,均臣覺得與其稍有共通,又最合炳仁型,隻是稍弱而已。均臣又與伯予決定明晨六時半開始,赴外灘公園念哲學。三人興致頗盛,閑話到十時周與鄭才走。

送了周鄭,均臣馬上結賬,試算軋齊,又弄得存貨等,時交十二時始睡。下夜一時餘,聞轟然一聲,均臣從夢中驚醒,不知發生何事。晨六時鬧鍾響,均臣懶得起來,便關了又睡。忽又有電話響,起而聽,原來周伯予來催了,時已七點,馬上行裝一切,即刻就出門往外灘公園。在街上聽到人們議論,昨天那轟然一響,原來是圓明園路慎昌洋行被炸,還說是定時的,早晨此區便已戒嚴。隻好繞道來到公園,那裏頗冷,毫無初夏之象,僅有幾株無葉小黃花很繁。均臣還帶了拉力機去練習,鍛煉片刻,朝陽初出頗有味道。此時鄭瑞昌也來,大家坐下,準備研讀《哲學講座》。但天太冷,字義尚不能入腦,鄭便已大發起妙論來,巴不得將其哲學言論一傾而盡。均臣與他談論辯證法唯物論等,鄭抓耳撓腮不能解釋,均臣頓覺好笑之至。伯予帶了最近期的《天地》來,裏麵有蘇青的文章。均臣說,蘇很善表現,可表現法又不行,無興趣,無價值,這些刊物直是硬傷白報紙。瑞昌這時悄悄拿出一紙片,原來是其友從溫州的共黨報抄來的,內謂重慶以消極抵抗,依靠外援,製造內戰,使湖南四十四天中失城四十五個。又謂,要實行革命的三民主義,*******共方或以為中國社會尚須經過民主階段。伯予覺得此是否純係共黨所言尚不可信,接著他又談起江北所聞,均臣聽了大有神往之慨。三人胡亂談一陣,雖說是亂談,但“共黨要實行革命的三民主義、*******經過民主階段”等語卻深刻在均臣腦中。談至八時半便返,時密雲布天,未見太陽,忽又下起雪,很急,天序真的反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