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王連方急。有慶家的認識王連方的時間不算長,已經感受到這一點了。他在尋找和創造與她單獨見麵的機會。不管怎麼說,當著外人的麵王連方還是不好太冒失。貓都知道等天黑,狗還知道找角落裏呢。王連方要是逛到她家的天井裏來了,有慶家的熱情得很,嗓門扯得像報幕,還到隔壁去討開水,高聲說:“王支書來了,看我們呢。”王連方很窩火。但是你不能對人家的熱情生氣,隻能親切,再加上微笑。有慶家的大大方方的,把一切全做在明處,這和膽小慎為和時刻小心的女人大不相同了,你反而不好下手。你不能像公雞那樣爬上去就摁母雞的腦袋。王連方有一次都跟她把話說破了,說:“有慶這個呆子,我哪一天才享到有慶那樣的呆福。”有慶家的心口咯噔了一下,都有點心動了。但是有慶家的裝出一臉的沒心沒肺,嗓子還是那麼大,反而把王連方弄得提心吊膽了。不過有慶家的卻拿捏著分寸,決不會讓王連方對她絕望。王連方要是對你絕望了,到頭來你一定比他更絕望。有慶家的知道自己,懶。懶的人必須有靠山,沒靠山隻能是等死了。那一回生產隊長已經攤派有慶家的漚肥去了。漚肥是一個又髒又累的活兒,工分又低。生產隊長這樣攤派有慶家的,顯然是給她顏色了。有慶家的扛著釘耙,夾在男人堆裏一路說說笑笑地向田裏去。迎麵卻走來了王連方,一起招呼過了,走出去十來步,有慶家的卻回過身,來到王連方的麵前。她把王連方衣領上的頭皮屑撣幹淨,隨後扯出一根線頭。有慶家的沒有用手,而是把臉俯上去,用牙齒咬住了,咬斷,在舌尖上打成結,很波俏地吐了出去。有慶家的小聲說:“死樣子,一點不像支書,替我漚肥去!”有慶家的沒頭沒腦地丟下這句話,王連方被弄得魂不守舍,幸福得兩眼茫茫。有慶家的當然沒有和那些男人一起漚肥,她隻是在地頭站了一會兒,把綠格子方巾從頭頂上摘下來,窩在手裏頭,說“不行”,說她得“先回去”。有慶家的當著隊長的麵扛上釘耙打道回府了。屁股一扭一扭的,像拖拉機上的兩隻後輪。沒有人敢攔她。誰知道他什麼“不行”了呢?誰知道她“先回去”幹什麼呢?
到了1970年的冬天,有慶家的對自己徹底死了心了,她不可能再懷上。有慶似乎也放棄了努力,他忙不出什麼頭緒來。一賭氣,有慶上了水利工地。大中午王連方來了。有慶家的剛剛哭過,想起自己的這一生,慢慢地有了酸楚。她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怎麼會落到這一步的。有慶家的當初是一個心氣多旺的姑娘,風頭正健,處處要強,現在卻處處不甘,處處難如人意了,越想越覺得沒有指望。王連方進門了,背著手,把門反掩上了。人是站在那兒,卻好像已經上了床了。有慶家的並沒有吃驚,立起身,心裏想,他也不容易了,又不缺女人,惦記著自己這麼久,對自己多少有些情意,也難為他了。再說了,作為男人,他到底還是王家莊最順眼的,衣有衣樣,鞋有鞋樣,說出來的話一字一句都往人心裏去,牙也幹淨,肯定是天天刷牙的。有慶家的這麼一想,兩隻肩頭鬆了下去,望著王連方,淒涼得很。眼淚無聲地溢了出來。有慶家的慢慢過身,走進屋裏,側著身子緩緩地拿屁股找床沿,撳下頭,脖子拉得長長的,一顆一顆地解扣子。解完了,有慶家的抬起頭,說:“上來吧。”
有慶家的到底是有慶家的,見過世麵,不懼王連方,就憑這一點在床上就強出了其他女人。王連方最大的特點是所有的人都怕他。他喜歡人家怕他,不是嘴上怕,而是心底裏怕。你要是咽不下去,王連方有王連方的辦法,直到你真心害怕為止。但是讓人害怕的副作用在床上表現出來了。那些女人上了床要不篩糠,要不就像死魚一樣躺著,不敢動,胳膊腿都收得緊緊的,好像王連方是殺豬匠,寡味得很。沒想到有慶家的不怕,關鍵是,有慶家的自己也喜歡床上的事。有慶家的一上床便體現出她的主觀能動性,要風就是風,要雨就是雨。沒人敢做的動作她敢做,沒人敢說的話她說得出,整個過程都驚天動地。做完了,還側臥在那兒安安靜靜地流一會兒眼淚,特別地招人憐愛,特別地開人胃口。這些都是別別竅的地方。王連方一下子喜歡上這塊肉了。王連方胃口大開,好上了這一口。
這一回王連方算是累壞了,最後趴在了有慶家的身上,睡了一小覺。醒來的時候在有慶家的腮幫子上留下了一攤口水。王連方拖過上衣,掏出小瓶子來,倒出一隻白色的小藥片。有慶家的看了一眼,心裏想,準備工作倒是做得細,真是不打無準備之仗呢。王連方笑笑,說:“乖,吃一個,別弄出麻煩來。”有慶家的說:“憑什麼我吃?我就是要給王家莊生一個小支書。—你自己吃。”從來沒有人敢對王連方說這樣的話,王連方又笑,說:“個要死的東西。”有慶家的歪過了腦袋,不吃,無聲地命令王連方吃。王連方看了看很無奈,吃了一顆。有慶家的也吃了一顆。王連方看了看有慶家的,把藥片吐出來了,放在了手上,接著笑。有慶家的抿了嘴,也是無聲地笑,慢慢把嘴唇咧開,兩排門牙的中間咬著一顆小白片。王連方很幸福地生氣了,是那種做了長輩的男人才有的懊惱,說:“一天到晚和我鬧。”賭氣吃下去一顆,張開嘴,給她普查。有慶家的用舌尖把小白片舔進去,喉頭滾動了一下,吐出長長的舌頭,伸到王連方的麵前,也讓他普查。她的舌頭紅紅的,尖尖的,像扒了皮的小狐狸,又頑皮又乖巧,挑逗得厲害。王連方很孟浪地摟住了有慶家的,一口咬住了。有慶家的抖了一下,小藥瓶已經給打翻在地,碎了,白花花地散了一屋子,像夏夜裏的星鬥。兩個人都嚇得不輕,有慶家的說:“才好。”王連方急吼吼的,卻又開始了。有慶家的吐出嘴裏的藥片,心裏想,我還用吃它?這輩子沒那個福分了。這個突發的念頭讓有慶家的特別心酸。是那種既對不起自己又對不起別人的酸楚。但是有慶家的立即趕走了這個念頭,呼應了王連方。有慶家的一把勾緊了王連方的脖子,上身都懸空了,她對著王連方的耳朵,哀求說:“連方,疼疼我!”王連方說:“我在疼。”有慶家的流出了眼淚,說:“你疼疼我吧!”王連方說:“我在疼。”他們一直重複這句話,有慶家的已泣不成聲了,直到嘴裏的字再也連不成句子。王連方快活得差一點發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