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到縣城裏相親來了。她要見的人其實不在縣裏工作,而是在公社。姓郭,名家興,是分管人武的革委會副主任,職務相當地高了。玉米在艇上想,幸虧她在父親的麵前發了那樣的毒誓,要是按照一般的常規,她玉米決不會有這樣的機會的。玉米肯定是補房,郭家興的年紀肯定也不會小了,這一點玉米有準備。刀子沒有兩麵光,甘蔗沒有兩頭甜,玉米無所謂。為了自己,玉米舍得。過日子不能沒有權。隻要男人有了權,她玉米的一家還可以從頭再來,到了那個時候,王家莊的人誰也別想把屁往玉米的臉上放。在這一點上玉米表現得比王連方更為堅決。王連方肯定是過分考慮了年齡方麵的問題,他在玉米的麵前顯得吞吞吐吐,有些欲言又止的樣子。玉米把王連方想說的話攔在了嘴裏。他要說什麼,玉米肚子裏亮堂。說什麼都是放屁。玉米第一次踏進縣城,已經天黑了,馬路的兩側全是路燈,盡管是晚上,還是欣欣向榮的好景象。玉米走在路上,心裏相當地雜,有點像無頭的蒼蠅。玉米對自己沒有一點信心,但是無論如何,玉米要拚打一回,爭取一回,努力一回。說到底現在的玉米不是那時的玉米了,心氣已經大不如過去,但是,卻比以往更堅決、更強。路過一家水果店的時候,玉米站住了,水果們一個個半懸在空中,卻沒有滾下來。玉米愣了半天總算弄明白了,是鏡子斜放在上麵,懸掛在上麵的都是水果的影子。但是玉米馬上從鏡子中間看到了自己,玉米的穿戴土得很,在營業員的麵前一比較全出來了。玉米真是後悔,說什麼也應該把柳粉香的那一身演出服穿出來的。司機看了一眼玉米,以為玉米想吃水果,搶了要買。玉米一把把他拉回來。司機笑著說:“你這位小社員力氣大得很嘛。”
關鍵時刻再一次來到了。玉米來到了新華電影院的門口。電影院的高牆上掛著一幅紅色的橫幅,“熱烈祝賀全縣人武工作會議勝利召開!”玉米知道了,原來郭家興是在縣裏頭開會呢。司機把電影票交到玉米的手上,說:“我在外麵等你。”玉米想,你真是會拍領導的馬屁,要你等什麼?我還沒嫁過來呢。不過玉米轉又想,你想等那就等,有機會我會給你說幾句好話的。電影已經開映了,玉米掀開布簾,放映大廳裏黑咕隆咚的,彩色寬銀幕卻大得嚇人,一個公安員正在銀幕上吸煙,他的鼻孔比井口還要大。電影真是不可相信,一個人想大就大,想小就小,哪裏有這樣便宜的事。玉米捏著票,四處看了幾眼,有點緊張了,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麼。好在過來了一個女的,她拿著一把手電,把玉米送到座位上去了。
玉米的心口瘋狂地跳躍了。好在玉米有過相親的經驗,很快把自己穩住,坐了下來。左邊是一個男的,五十多歲;右邊也一個男的,六十多歲。兩個人都在看電影。玉米不敢動,弄不清一左一右到底是哪一個。又不好亂看。玉米想,到底是做公社的領導,在女人的麵前就是沉得住氣。王連方要是有這樣的定力,何至於落到這般田地。玉米告訴自己,郭家興不願在這樣的地方和自己說話,肯定有他的道理,還是不要東張西望的好。
玉米的這場電影看得真是活受罪,有一搭沒一搭的。好在光線很暗,她可以不停地用餘光察看左右。總的說來,玉米對五十多歲的那一個印象要稍好一些。如果玉米能夠選擇,玉米還是希望郭家興是年輕的這一個。但是他的那一頭一直沒有動靜。他哪怕用腳碰一碰玉米也好哇,那樣玉米也好有個數。玉米望著彩色寬銀幕,心裏頭沒有一點底,又慌又急。玉米想,你就碰一碰我又怎麼樣?不能算什麼作風問題。但是不管怎麼說,要是郭家興是六十多歲的那個,玉米也還是會答應的。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了。做官的男人打光棍的可不多。不過呢,總還是五十多歲的好一些。玉米就像摸彩的時候等手氣那樣看完了整場電影,累得想喘。電影上說了什麼,玉米一點都不知道。反正結尾也不複雜,就是那個最像壞人的人終究不是好人,被公安局拉走了。
燈亮了,電影結束了。五十多歲的向左走,六十多歲的向右走,玉米被丟在了座位上。這樣的結果玉米始料未及。怎麼連一聲招呼都沒有?玉米突然明白過來了,人家第一眼就沒有看上自己,自己還在這兒挑,還在這兒東一榔頭西一棒呢。玉米羞愧萬分。難怪司機都要說在外麵等著她,人家司機早都看出來了。
玉米一個人走出電影院,自尊心又扒光了一回。司機一直守候在柱子旁邊。玉米再也不好意思看司機了。司機說:“都給你安排好了。”玉米相當疲憊,隻想早一點躺下來,玉米厚著臉對司機說:“你還是送我回家吧。”司機沒有表情,說:“郭主任怎麼說,我怎麼做。”
玉米躺在人民旅社的315房間。玉米恍恍惚惚的,早就睡下了。好像睡著了,又好像一直沒有睡。要不就是在做夢。大約十點鍾的光景,房門響了。外麵說:“在嗎?我姓郭。”玉米被嚇得不輕,有些疑神疑鬼的。門又響了。玉米不敢遲疑,打開燈,小心翼翼地拉開一道門縫,一個陌生的男人已經推著門進來了,一臉的寒氣,沒有任何表情。好在玉米已經看見他胸前的會議出入證了,上麵有他的名字:郭家興。玉米一陣狂喜,既像絕處逢生,又像劫後餘生,原來郭家興沒有去看電影哪。玉米低下頭,這才想起來還沒有穿外衣呢。玉米瞥了一眼郭家興,剛想穿衣服,但是郭家興的臉色立即讓玉米不踏實了,郭家興從頭到腳看不出“相親”的風吹草動,像一個過路客人。玉米的心提上來了,在嗓子那兒跳。郭家興坐到椅子上,說:“倒杯水。”玉米一時沒有了主張,因為沒有了主張,所以格外地聽從指揮。郭家興接過水,玉米傻站在郭家興對麵,忘了穿外衣了。郭家興端著杯子,目光既不看玉米,也不回避玉米。玉米注意到他的眼珠子是褐色的,對著正前方,看,十分地專注,卻又十分地漠然。郭家興一口一口地喝,喝完了,玉米說:“還要不要?”郭家興沒有接玉米的話,而是把杯子放在了桌麵上,這就是不要了。因為找不到合適的話,玉米隻好繼續站在郭家興的跟前,反而拿不定是穿還是不穿。他怎麼這麼冷靜?他怎麼就這麼鎮定?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臉上布置得像一個會場。玉米禁不住緊張了。玉米想,完了,人家沒看上。可是也不對。郭家興的臉上沒有滿意,說到底也沒有不滿意。或許他覺得這門親事已經妥當了呢?這應該是領導作風,不管什麼事,隻要他覺得行,事情就定下來了,沒有必要再咋咋呼呼。這就更不像了,玉米好歹還是個姑娘,哪裏是木頭?這裏又沒有人,他不該一點動靜都沒有的。玉米傻站了半天,居然也冷靜下來了。玉米自己也覺得奇怪,怎麼自己也這麼冷靜,像是參加人武會議了。但是冷靜歸冷靜,玉米實實在在已經害怕了郭家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