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九財叔說我屙血了,九財叔不相信,到草叢裏一看,九財叔歎著氣,說屙兩天就好了,人的力氣都是壓出來的。九財叔說,你知道祝隊長有兩輛烏龜車嗎?我問他是聽誰說的,他說總有人給他講。他躺在葛藤攀附的石頭上,望著林子上麵的天空,用石頭敲著石壁,說:“村裏的吉普是村長三千塊錢買回來的,那他的兩輛烏龜車不要幾萬麼?”我們那兒的人把小車都叫烏龜車,因為它們都像個騷烏龜。我沒有答理他,我在想水香肯定不知道這會兒我在荒郊野地屙著血,對著一擔死石頭無可奈何。她以為我是到外頭尋快活見洋廣去了。沒有我在身邊,水香肯定是眼巴巴地望著念著我,被子裏也空涼涼的。她嫁過來,我還沒離開過她,她也沒離開過我。我揉著自己已經開始磨爛的肩膀,看著籮筐裏的那些石頭,想著想著,淚就出來了。九財叔吃驚地看著我,那隻沒有眼皮的眼睛像一顆苦桃一動不動,突然從他背著的墊絮裏“哧啦”撕下一塊棉絮,過來墊到我滲出血水的肩上,又抱出我籮筐裏的一塊石頭,“嘩啦”丟進了溝壑裏。
我一見慌了神,喊:“甩不得的,甩不得的。”我顧不了一切滑進深溝去撿那塊石頭,“這不能甩,這編了號的!”
我抱著石頭爬上來,九財叔還是那麼瞪著我。
“這是編了號的!”
九財叔什麼都不知道,人家在石頭上寫了字,也在他們的圖紙上記下了的,畫了好多圖。可九財叔什麼都不懂。
我把礦石重新放進籮筐裏。“這是礦樣!”我對九財叔說。
“這不就是石頭嗎?”九財叔說。他沒有文化,我跟他是說不清楚的,隻當跟豬說。
“好,你屙血,屙!屙!”他惡狠狠地說。
他不理我,他挑上石頭一個人上前走了,我也隻好又把石頭上肩,扁擔在磨破的肩上吱咯,吱咯,吱咯……
我正在埋頭一步一挨著,聽見前麵一陣響聲,我猛然一抬頭,看到九財叔握著扁擔,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前麵的箭竹叢裏,竄出來一群野豬,就在九財叔不遠!
“上樹!”九財叔一聲喊,我甩下擔子就往最近的一棵樹上爬。我還沒有看見過那麼多拖兒帶女黑壓壓的野豬群,我往上爬,踩斷了一根枝椏,從樹上掉下來,摔得屁股一陣銳疼。我看見九財叔非常緊張,可他又不能動,隻能對峙在那兒。我這摔下來的一聲,讓野豬們引起了警覺,一個個豎起毛刺刺的耳朵,亮出尖尖的豁嘴和寒光閃閃的獠牙對著我們。我接著又往樹上爬去。“叔,你上啊!!”我拚了老命喊。這一喊,野豬們出擊了,箭竹叢一陣嘩嘩的騷亂,滾滾黑浪就向我們卷來。
“你混蛋!”九財叔拉下我就朝陡坡下跳去,至少有三米高的陡坡,我落到地上,卡在一個石縫裏,腦袋好像撞上了什麼,一陣迷糊。野豬的吼叫聲在岩上麵,過了一會,我頭腦清醒了,聽見九財叔說:“治安,治安,你在哪?”我說:“叔,你在哪?”九財叔爬過來替我翻了個身,惡聲惡氣地說:“讓野豬把你吃得幹幹淨淨!”我摔得不輕,懶得跟他論理,他又吼我要我快抽出開山斧來。我在腰裏抽出了開山斧,我們諦聽著頭頂,野豬們急吼吼的,但並沒往下麵跳。我們貼在石頭下,大氣不敢出。“得虧沒有血腥味。”九財叔說,他是指我們沒有摔出血來,野豬沒有對我們繼續追擊。我看九財叔,已摔得鼻青臉腫了,那隻沒眼皮的眼睛裏充血,紅森森的,臉上、手上有深深的劃痕。我知道自己也摔得不輕,渾身疼痛。天漸漸黑了,我們不敢上去,就著石崖,點燃了一堆火。這深山裏的秋夜,寒氣侵人,又冷又餓。九財叔說千萬別動,野豬是很有頭腦的。坐了一夜,第二天天亮後,見沒什麼動靜了,我們手拿開山斧小心翼翼地爬上岩去,看到我昨天爬的那棵樹,已經被野豬撞倒撕爛了,我們的籮筐也被掀翻,礦石和我們的被子踐踏得髒亂不堪,沾滿了臭熏熏的豬屎。我們收拾好石頭,隻好慌亂地逃出這個野豬出沒的野豬坡。
這一趟,少了兩塊石頭,是九財叔擔子裏的。他不知祝隊長都標了記號,回來簽收單上都記下了。估計是在野豬坡被豬拱翻後弄丟的。為此祝隊長又狠狠批評了九財叔一頓,並且宣布扣他兩天的工錢。為這兩塊石頭,九財叔這趟白挑了。九財叔言語不多,沒有解釋,隻是瞪著那隻沒眼皮的眼睛看著祝隊長。我給他們解釋說我們遇到了野豬群,可能是野豬把我們的石頭掀到山下了,我們還差一點沒了命。可是辦事認真的祝隊長說這不是理由,這些礦樣比生命還珍貴。
“你以為石頭跟石頭都是一樣的?”姓王的博士歪著田螺頭給祝隊長幫腔說。他們不相信我們的話,以為我們是故意丟棄的。
“你這麼一丟,我們這麼多人至少一天的勞動白費了。”洋芋果小杜笑著想緩解氣氛。
事實上那天的氣氛並沒有緩解。那天晚上吃飯的時候,小譚還給了九財叔一杯酒,說是請他“代”了。九財叔把酒喝了,連謝也沒謝人家,倒頭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