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財叔正伸著頸子在坡上等著我。見我來了,他哼了一聲,說:“沒用的,留與不留都沒用了。”我給他說:“他們要我們明日下山。”他卻說:“沒用了。”我說老麻也要跟我們一起下山。他說你別給我說這個,沒用了。我就騙他說,他們要你挑。他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削斷了一根樹枝,他用手拭拭開山斧的刃口,說:“沒用了。”他站起來,用斧頭砍進一棵樹,一棵糙皮鬆裏,我看到新出的太陽正好照在了那把斧頭上。
霧漸漸開了。九財叔的手指頭有血珠子滾了出來。他放進嘴裏去吮吸,我就開始吃早上帶出來的煮洋芋,吃得冷揪揪的。九財叔也吃,木木地嚼著,從嘴角往外掉著洋芋渣兒。
霧全開了,這每天金貴的好時間他們就抓緊忙活起來。我正在搬儀器,就聽見有人在樹林裏大聲說:“你幹嗎老跟著我?”是樹林中的一個坎子下,而當時並沒有人,我沒看到人。但循聲看去,坎子上卻出現了九財叔。說話的好像是王博士,我沒見到他的人。我正在找是不是王博士,總算看見了那個田螺頭,黑油油的頭發在白晃晃的巴茅裏,像一隻頭朝下的鴨子的尾巴浮在水中。就在這時,隻見一道寒光一閃,那黑油油的頭發就不見了!我聽見了什麼東西倒地的聲音,有點像鷂鷹拍擊著翅膀的聲響,估計是壓下了一些樹枝和草叢。
九財叔動手了!
九財叔已經衝到了我麵前,握著開山斧,臉色慘白地說:“搞!”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王博士已經不在了!九財叔拽住了我,他是在“告訴”我發生的事,指令我趕快行動。他拽著我向另一個地方跑,說:“快!”
我的大腦無法反應過來,就已經被他拖下水了。事情來得太突然,已經出了人命,一條人命跟十條人命是一回事,必須趕快滅口。這容不下我多想,也容不下九財叔多想。就聽見有人喊:“小王,小王!”話音未落,斧頭就落到了祝隊長頭上。隻見祝隊長頭上有白花花的東西飛濺出來,眼鏡彈到一棵樹幹上,手晃晃,就倒地上了。不知為什麼,九財叔並沒有再給他一斧頭,而是揮舞起斧子在樹叢中左右開弓亂砍一氣,見什麼砍什麼。
“九財叔!”我喊。
九財叔轉過頭來,注視著我,他醒了神,丟下斧頭就蹲下地去,拉祝隊長腰上的那個腰包。沒有聲息了的祝隊長這時候突然在草叢中動彈起來,一隻手捂著頭,一隻手捂著包,不讓拉。我看到祝隊長睜開了血淋淋的眼睛,九財叔在地上摸起開山斧,祝隊長用顫抖急迫的聲音對九財叔說:“你、你放了我,我給你一、一輛小汽車。”
九財叔大聲問:“在哪兒?”
祝隊長氣短,半天才說出:“在……縣城。”
因為祝隊長捂包的手死死不鬆開,九財叔就與他爭奪著,回頭對我吼道:“快來呀!”
我的開山斧已抽出來了,可我遲遲下不了手,我看看祝隊長說:“叔,他給你烏龜車啊!”
我的話讓祝隊長聽到了,他睜開一雙血淋淋的眼睛向我求救:“你、你、你……”
“還不快動手!”
九財叔的一聲斷喝,讓我手起斧落,我閉上眼睛就是一下,我聽到祝隊長在我的斧下一聲慘嚎,就像年豬在刀下的慘嚎一樣!我再一睜眼,祝隊長的口裏就衝出一塊黑紅色的血塊來,並從嘴裏發出“噗”的一聲,臉突然變成紫茄色,頭堅定地歪向了一邊。
九財叔拉開了那個腰包,果然掉出來手機,他又抓錢,完全是錢,全都是一模一樣的大錢。他要我解祝隊長腰包的帶子,我去解,解不開,他就用斧頭一刀割了,割開了,他把錢再塞進那個腰包。此刻祝隊長已經三魂緲緲,七魄飄飄。九財叔抓上那個黑色的腰包,還抽出了祝隊長綁腿裏的那把美國獵刀,要我提上遺棄在草叢中的儀器,那個像夜壺一樣的數字水準儀。我們又去搜王博士的口袋,搜出了手機,還有錢包。沒有多少錢,有一張他經常看的照片,他與他老婆的照片,戴方形帽子的照片。
“咋辦,叔?”我渾身哆哆嗦嗦地問。
九財叔把籮筐倒空,然後裝那些搜來的東西,我也學著他把資料和石頭倒出來,隻裝儀器。我們挑著擔子往營地跑去時,就撞上了那四個人。離營地不遠,在一個岡坡上,估計全在那兒。楊工和龍工這兩個煙鬼都含著煙在小聲嘀咕並記錄什麼,都蹲著的。九財叔向我一招手,丟下籮筐就躥過去了,照那兩個人一人一斧,像敲岩羊的頭,兩個人手上的東西一撒手,就仰麵倒地了,煙在草叢裏還冒著煙。
這時可能讓小譚聽到了什麼,他突然站起來,像一隻受驚的兔子,伸起脖子朝我們這邊看了看。他看到了什麼?他看到了兩個殺紅了眼的人,兩個農民,手上提著山裏人特有的開山斧,他還看見了兩個倒地的人。他拔腿就跑!洋芋果小杜還弓著背對著儀器看什麼,她背對著我們,她耳朵裏塞著耳機,她什麼也沒聽到。小譚撒開腳丫子跑時也沒喊什麼。他跑錯了方向,一堵石崖攔住了他的路,他想爬崖,卻又轉過身來往另一個方向跑,九財叔已經離他不遠了,他就一頭迎了上來,從綁腿裏抽出一把跳刀:“我跟你們拚了!”我聽見他這麼從喉嚨裏大吼道,聲音是一種哭聲,一種類似於哭泣的憤怒的聲音,從牙齒縫裏射出來的聲音。我一轉頭忽然看到了一雙好柔亮的眼睛,是小杜的眼睛!她帶著詫異的眼睛!她一定看到了撂在坡上的倒在那兒的楊工和龍工。她一定驚詫,那些低矮的巴山冷杉的枝條把她看到的一切都割得零零碎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