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打火機(3)(1 / 3)

人陸續來齊。和廳長坐在一起,大家都很拘束。他要是夾了哪個菜,那個菜半天都在他麵前放著,沒人轉桌。真是難受啊。餘真想。領導就是領導。她最煩的就是領導深入群眾。平日裏高高在上,忽然要深入群眾,哪個群眾不怕被砸著?深入群眾的時候,領導都有本領能收能放。收是集中,放是民主。收是權力,放是閑情。收是領導風範,放是與民同樂。怎麼著都是他有理,他愜意,他想不到當他在群眾的空間裏上揮下攬收放自如的時候,群眾的肺有多憋悶,群眾的笑容有多遭罪,群眾的不勝歡欣之狀有多虛偽,群眾的心聲有多強烈:您什麼時候能深入完畢?您什麼時候能淺出啊您哪?

早餐後集體乘車活動。休假中心今天安排的是聯峰山公園。據說毛主席老人家曾在那裏登高望海,聯峰山因此成為名勝。沒辦法,偉人少,凡人多。凡人在偉人後麵聞聞人家撲騰出的灰塵,也覺得香甜。

山海相連,其實不遠,十五分鍾車程就到了。大家開始零零落落地登山。基本上都是一家三口。單獨的就餘真,還有胡。上車之前大家都眼睜睜地看到休假中心主任,也就是工作站站長,特意巴巴結結地安排了一個精幹的小夥子和一個機靈的小姑娘陪胡,他堅決不要。他說:“我好不容易解放解放,你們還弄兩個間諜跟著我啊?”這玩笑開得很微妙,既親近平和,又拒人千裏,既幽默風趣,又風霜刀劍,讓他們麵麵相覷,隻好作罷。

一進山門,餘真很快和他拉開了距離,隨意撿了一條偏僻點兒的山道。孤男寡女,上下懸殊,她不能讓人從眼睛裏給自己捅刀子。山道越走越窄,餘真明白了,這是一條廢棄的山道。但道邊植被很好,處處蔭涼。她慢慢地走著,出了一身極舒服的汗。喝了一大瓶水,想要小解,沒有廁所。看看四周,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不見牛羊,好在也不見人,餘真一貓腰鑽進了草叢,回歸大自然。

解決完畢,她抱起裙子,讓山風吹著大腿。必須承認,裸體是舒服的。完全的裸體有著完全的舒服,局部的裸體有著局部的舒服。十六歲之前,她愛裸睡。那真是一種享受。如果細細體味就會發現,那些平日裏被遮蓋慣了的部位,突然被晾出來,其實是挺不好意思的,有點兒受驚嚇,怯生生的,格外敏感。不像手腳臉上的皮膚,一個個都麻木不仁,無恥相。這些被嬌慣久了的皮膚必須在空氣中羞怯一陣子,才會開始領略空氣的友好和熱情,才會慢慢地放開毛孔,鬆弛下來,與空氣進行交流和呼應,然後,更激烈一些,他們會和空氣握手,問候,擁抱,跳舞,狂歡。他們張著一朵朵小嘴,吧嗒吧嗒,吧嗒吧嗒,貪貪婪婪地親吻著空氣,仿佛繈褓中的嬰兒在盡情地吃奶,這時候你才會明白:他們餓了有多久了。

給大腿放了會兒假,她坐在路邊的石頭上休息。還是熱。她便用裙擺當扇子,給自己綿綿不絕地送著小風。

“喂,小餘。”胡的聲音從背後平地立起。餘真的汗刷的一下全落了下去。他什麼時候也來了?

“內容豐富,想找個地方解決一下。我們是不是誌同道合了?”他說。

餘真尷尬地笑笑。起身,“要不,我去那邊給您望望風?”

他大笑:“不需要了。”

他笑得比山風還要爽朗,仿佛她是一個幼稚孩子。餘真的臉無端地紅了起來。那方才,他在這邊,她在那邊?不堪設想。—想想,倒也有趣。少年時節,她和“九英團”的弟兄們外出郊遊,一堵破牆,她在這邊,他們在那邊,也皆是坦蕩無邊。

一起走下去,便是觀音寺。他要抽簽,她便替他拎了手包,在一邊看著。是上上簽。然後是一名僧人解簽,無非是仕途順達,福星臨門,家宅興旺,必得貴子之類。聽他和僧人閑聊,說他屬牛,和共和國同齡。餘真也屬牛,小他兩輪。出了寺,餘真把這點兒巧講給他聽,他笑了笑。笑的時候,他左嘴角上揚,右嘴角下撇,臉頰上的肌肉擰成一小塊,一小塊,笑得一點兒也不寬厚。很壞。

“你知道我生氣的時候,廳裏的人背後叫我什麼嗎?”他嘴角一挑,“老公牛。”

那他的意思就是說餘真是小母牛。果然壞。又不好發脾氣,餘真隻有沉默。他卻閑不住,問餘真結婚沒有,孩子幾歲,餘真說了,他又笑:“婚結得這麼早,很會享受生活啊。”

“比你差遠了。”餘真脫口而出。他一揚眉,又是笑。笑得更壞。

餘真的婚結得確實是有些早。是她大學同學裏最早的一個。

她果然考上了一所遙遠的大學,離家兩千裏。她感謝這遙遠。這遙遠使她有充分的時間和空間把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變得讓往昔認識她的人誰也認不出來,包括她自己,也包括董克。當年董克和她考到了一個城市,他的學校與她的學校平行隔著三條街。他常來。開始是找她。她對他仍是冷冰冰的,毫無鬆動。不知怎的他便在她的學校結交了一些朋友。他和那些朋友頻繁地走動著,她便不得不皺著眉頭偶爾碰到他。他的個子已經很高了,人也長得比以前俊朗,可她還是不想看到他。他這麼跟著她,讓她不安。尤其他曾經還是九英黨的成員—她最引以為恥的,最想深深埋葬的,一段經曆。她寧可他們都是全新的。這碰麵總是讓全新的感覺有些磕巴。好在後來董克也很知趣,和她見著的時候,能少說一句就少說一句。回憶起來,最常說的無非這幾句:“最近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