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3章 取景器(2)(1 / 3)

或許,妻子早已知道,在她整天沉浸其中的那些毛線紋路裏,她早已洞悉我隱而不吐的秘密:頻繁地跟一個異性攝影師見麵。她手中所編織的,那不是紋路,而是她的禱詞,她的解脫之徑,她的寄托之所。

兩周後,八隻小而圓與一隻大而圓的茶杯墊,完整的一套,放在了我麵前。

“喏,給你的攝影師。”

我注意到她的左手食指尖,連續的戳與鉤,在那裏形成了一塊小小的老趼,黃巴巴的,像衣服上褪不掉的色斑。我的妻子,她會終身帶著這些老趼。

1第一次進入唐冠的房間,是應邀看照片。房間的布置,表明她是單身。我向她求證,用一個不太高明的玩笑:“這麼說,你不大瞧得上男人……瞧你到現在都……”

她停下在倒水的動作,沒有回答,等茶葉在開水裏慢慢沉到杯底,才開口:“離了。因為那些照片。他可能認為我不大適合過日子。”她的表情驕傲而脆弱。我後悔我剛才語氣中的輕佻。

“嗯。我比你大十三歲,有兩個孩子。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女兒十六,兒子十歲。”我下意識地交代,竟然毫無愧意,像個一心渴望跟別人合作的商人,缺乏經驗,惴惴不安,急著攤開所有的底牌。

她這下笑起來,牙齒雪白,嘴角再次出現那幾道打動人的弧線。

她把房子中間收拾出一塊地方,然後趴下來—她的上衣離開了腰際線,需出一點內褲的顏色。從床下,她翻出她的寶貝們。許多大小一樣的紙袋,厚而沉重,袋子外用藍色水筆編了號碼。

“先看什麼?井,背影,屋簷,野貓,器官……”

“你好像說過,有菜場……”

“哦。”她豎起一道眉毛,嘴唇翕動著,準確地數出六個紙袋。“喏。”

我們並肩坐在床上,像兩個同窗共讀的學生。她戴著手套一張張緩慢地翻過,沒有解說。當我想要說點什麼,她豎起指頭,加以製止。

她的菜場是這樣的:

洋蔥堆上飛過不合時宜的蝴蝶。氧氣棒下等待死去的魚群。肉案板上被擺成奔跑模樣的去皮羊屍。賣蒜人的女兒在吮吸一株生蘑菇。汙水橫流的地麵,佇立著一雙被玷汙了的拉丁舞鞋。被磨損了邊線的零錢包掛在主婦臃腫的臂上。

不知為何,我激動萬分,內心如驚濤拍岸,雙目酸脹,差點掉下淚來。難道世界上真的有一雙跟我一模一樣的眼睛?這些日常小景,這些我的目光曾經停留過的地方,她的取景器也曾調整著光圈流連不去……我真想緊緊地擁抱她、深情地親吻她……你信不信,我所想的跟肉體無關,我隻是希望能夠靠另一個親愛的靈魂更近,無限接近,像貼近一叢微暗的火苗。

我求助地看著她,因為巨大的喜悅而萬分緊張。她也看看我,我確信她看到了我想要她看的。

2這以後,我們一起看了她幾乎所有的作品。但我還是沒有擁抱過她。其實,我知道她並不會反對進一步的親密,但我極力克製、拖延,我害怕那重大的時刻—我擔心,一旦從擁抱開始,我肯定會走得更遠。

也許我已走得太遠:在她的衛生間,我見過她的私人用品。從她的枕上,我悄悄撿起過幾根頭發。還有她的寫在膠卷盒外麵的潦草筆跡,現在我已能夠辨認,並且會因為認出來而心跳。當我與她一起走在大街上,我會慢下幾步,看她的背影,腰間柔和的扭動。

她給我講過她的一些事情。母親去世那年,她一度成了結巴,總也說不出完整的話。她之所以會迷上攝影,是因為一位男老師,她想留下他的側臉。她有一個陌生的愛慕者。在剛剛結束的婚姻裏,她曾經流產過一個孩子。

有些事情我似乎不必知道,她仍是固執地講,經過精心地選擇,卻假裝毫不在意。她這樣讓我多感動!我猜,她是想把她的往事也翻出來,像翻出床下那些微微卷曲的照片。我們所要的不僅僅是一株粉白的蓮花,還有它周遭的汙泥。

有時,我們會走到外麵,她帶著三腳架,裝上最長的鏡頭,對準某一處,緩慢地移動,讓我從取景器裏往外窺視。被放大的一切,被醜化的一切。

我們看鞋子,沒有主人的腳,在粗糲的地麵上,它們像無頭的軀幹,莽撞而盲目地移動。

我們對準下肢,人們會在轉角處不經意地停下,男人搔抓他們的生殖器,女人整理長筒襪。

對準垃圾箱,帶血跡的卷紙,枯萎的植物,用過的塑料製品,帶有咬痕的玉米棒芯。無數種生活的背影,在垃圾箱裏越拉越長。

對準大學宿舍的窗口,女學生用皮尺反複丈量她的胸部,而在另一側,幾個正在午睡的男生,內褲上紛紛撐起小帳篷。

這遊戲讓我們樂此不疲,日子變得富有節奏。我們經常在電話裏興致勃勃地討論,下一次的見麵地點,準備觀察的對象,有時出現愉快的分歧,又互相謙讓,或假裝爭執不下。

我的失眠症自動消失,為人變得可親,跟同事間的寒暄不似從前那樣虛偽。連我妻子,都注意到我的溫和健康起來的情緒,她麵呈欣慰之色,甚至鼓勵我經常到“攝影師朋友”那裏去坐坐。

我是說,對妻子,我沒有撒謊,我一直都說,我最近交了一個“攝影師朋友”,就像人們說到建築師、警察、鬥牛士,潛意識裏就應當是個男人似的。看著妻子無知無覺的臉,歉疚與慶幸,說不清哪個占了上風。但無論怎樣,我都是個不忠的丈夫,快要不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