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6章 取景器(5)(1 / 3)

有那麼一次,興之所至,她給我講述了他們在各處所拍到的鳥兒,白額雁、珠頸斑鳩、伯勞、遊隼、紅嘴鷗、斑魚狗、壽帶……她應當是講得很專業了,鳥兒們的生活習性、出沒區域、交配特點、產卵地點等等。我知道,這是那位攝鳥男友無形中施加給她的影響。這讓我忍俊不禁,我腦子裏突然開起了小差,浮想聯翩,我是說,如果,人們在一生中會有更多的機會去愛上不同學識背景的異性,在愛的引領下,他們會像幹涸的土地一樣,細小不舍地吸收對方零星散落的智慧,在某一個領域,愛人者與被愛者將會抵達同一個高度……

唐冠意識到我的心不在焉,她誤以為我在妒忌,她似乎很滿意:“怎麼,不高興我說到他……”

“不,我隻是在想,那些鳥,有各種古怪的名字,它們是什麼樣子……”在唐冠這裏,我隨機應變的能力尚未完全消退。我想起了在海南買下的《貝殼書》,名字與圖像。

“哦,這個呀,好辦。”我聽到她輕輕地籲了一口氣,可能是自我解嘲的失望。“你有郵箱嗎,MSN或QQ也可以,我可以發給你,尺寸很大,我可能會壓縮一下,但不會影響效果的……他的照片,拍回來之後,都是我處理,我的photoshop玩得很好的……”

一連串的新名詞從她的嘴中湧出。十七年前,所有這一切都還沒有進入人類生活,而今,她卻如此自若而熟練地與我談起這些,完全沒有過渡,好像隻在一夜之間,物是人非,這突然讓我產生了強烈的時空失控之感,似乎是剛剛從墳墓裏爬出來與後來的時代交談—本來,我總有種多情的錯覺,認為她還是從前那個唐冠,跟那個攝鳥者無關,跟現在這個時代無關,她隻應當活在我的記憶之中,活在三十出頭的那個年紀……

但不可能,她已不是她!我可能都不認識現在的她!她所中意的食品,她每日所穿的衣衫,她的口頭禪,她指頭上的肉刺,她肚皮上的褐色斑紋。十七年了,難道不足以讓唐冠變成一個我完全陌生的女人?!誰能告訴我,跟我通電話的這個滿口陌生名詞的女人是誰?

2我握住電話的手忽然感到乏力無比,憐憫所有失去的時間。

……而此刻,她說起了一個叫著“黑耳鳶”的猛禽。某日,在長江邊,她與她的攝鳥情人發現了它,他們把鏡頭抬起,對著天空測光,開大光圈,使用最高速度,捕捉到這隻巨鳥的雙翅及翼下的氣流……她的語調樂滋滋的,帶著不加掩飾的炫耀。

毫無疑問,她跟我所講述的,不是鳥,而是她與攝鳥者的愛情。

然而,這麼一種愛情,為什麼需要與十七年前的舊愛、一個垂死者傾訴,必要嗎?合理嗎?

似是蒼天眷顧,我突然轉而精神為之一振,我幾乎可以斷定:唐冠被攝鳥者拋棄了!那真是個鳥人!

她之所以頻頻來電,我的疾病隻是一個溫情的借口而已,是她自己的需要:她正處在一個困難的、需要解脫的階段。

我想,現在的唐冠一定沒有從前那樣高大挺拔了,她一貫的優雅儀態顯得老氣而沉悶,她從大街上走過,不會再有男人朝她注目。她身後所背的老式攝影包,開始變得過時,她按動快門的手指,失去了早年的決斷與節奏。攝影,像其他的藝術門類一樣,這並不是一個可以堆積資曆的職業,激情與叛逆如珍寶,早已千金散盡……四十好幾的女人了,不僅與藝術的關係變得別扭而疏遠,就算從世俗意義上看,她也是一無所有,愛人、家庭、兒女……也許,她本來指望著,可以通過與攝鳥者的相愛來抓住一點什麼,然而,她落空了……背叛她的不僅僅是情感,而是歲月與光陰。女人的公敵。

我真不應介意她對鳥兒們的反複絮叨,順著電話線傳來的那些密集的專業詞彙裏,我看到了一個虛弱的中年女人。唐冠,我的攝影師,我真想通過電話,以我的患病之軀對她深情地朗誦葉芝的那首舊詩,這可能是所有女人都會喜歡的大眾化詩句,原諒我還是摘抄在此:

當你老了,頭白了,睡思昏沉/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慢慢讀,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們過去的濃重的陰影

多少人愛你年輕歡暢的時候/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隻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的痛苦的皺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