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誌州穿著實驗室的長白褂子,捧著一盒大蝦飯,坐在大樹下的長椅子上正準備吃。樹陰慷慨大方,小風呼呼,鋸齒形的橡樹葉子打打鬧鬧擠擠紮紮,在老邵的白褂子上淩亂遊動。老邵頭頂上的葉子、腳底下的樹陰都是活的。老邵的臉也活了,比在法庭時展開很多,還有一種躍躍欲試的神情。他看見我路過,就趕快合上飯盒,笑容滿麵地站起來,解嘲似的說:“又當單身漢啦,做點好的自己吃,不省了。”
於是,我也就停在樹陰下,跟他聊了幾句。也都是家常話。我問他老家邵坷莊在哪裏,父母身體可好;他問我老家在哪裏,有沒有小孩,叫什麼名字,上什麼學之類。然後他說他要發起成立一個同鄉會或者聯誼會什麼的。“一個人不成家,孤單。”老邵說,“找些老鄉來喝一杯,做幾個家鄉菜,寫幾筆書法,敘敘鄉情,唱一段黃梅戲。到時候,請你。”
我對“同鄉會”之類不感興趣,就和羅坎的那種來回吃酒席差不多。不過就是一大群走向世界卻依然閑著無事幹的老婆們,外加幾個聽老婆話的學者聚在一起互相抬舉,湊熱鬧,都是因為在自家的金魚缸裏過習慣了。美國錢要掙,中國關係要結,樣樣割舍不下,於是就想著切一小塊中國帶到美國來過。要這樣,不該叫“留學”,叫“建立殖民地”得了。為啥我們中國人走到一起就要紮圈子?一有圈子就難免有幫派親疏、背後說壞話,煩不煩?而且,在美國,圈子裏的人一鬧,還沒有一個“祠堂後”做仲裁,最後都是不歡而散。我對老邵說:“戴維,別以為我是你在法庭上看到的那個正經人兒,你要把我弄進你的同鄉會,你就是自己把一粒老鼠屎扔進了自己的粥裏。”老邵說:“哪能呢?不過是聊以自慰、自得其樂的事情,人總得活得有點情趣。”
他邵誌州戴維邵還真有本事,一個月後,不僅建立了同鄉會,召集著要過中秋節,還打電話告訴我,他找到了一個人,男的,這個人中秋之夜非要見我不可。老邵賣關子,就不告訴我這人是誰,叫我自己想。
我費勁想了一圈兒,實在想不出哪個舊情人能跟老邵沾上邊。
中秋快到了,老邵熱情洋溢,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打來,要我說定到他家去聚會。還說他這是要謝我。
那樣的聚會叫“羅坎模式的高級階段”:廚房裏,一群老婆圍著小桌子包韭菜餃子,說著張家夫妻買了新房子,李家兒子贏了鋼琴賽,王家嶽母摔斷了腿,趙家先生才找到新工作;客廳裏,幾個先生坐在沙發上談癌症(老邵在癌症實驗室嘛),談升遷,談中國變化真大,談油價上漲,一個個都很愛國。若碰巧有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來了,還會真不真假不假地說誰誰誰你該得諾貝爾化學獎。要是有人指出我來,說這裏還有個不搞癌症的,會寫詩,那下麵一句就是:好呀,還有諾貝爾文學獎等著呢。這種鬼話,隻有一個功能,就是把人羞愧至死。也就是我們中國人得個獎都目的明確:好做人上人。像我這種介於老婆和先生之間的文人,過日子憑興趣,且沒有宏偉目標,頭上還插根草標:離異。在這樣的聚會上隻能手足無措,上下遊走,東轉轉,西轉轉,在人家書架上抽本名人傳記翻翻,又拿起人家兒子的電動玩具開動一回,等著主人叫:吃。
我幹嗎要去?不去。所有結圈子的事情我都不喜歡。大家都是來自五湖四海,要結圈子,回老家去得了。我們羅坎式的圈子才叫抱得緊密,用得著到美國來?我對圈子裏的人事幫不上忙,對圈子裏的人也無所求。中秋之夜那個要見我的男人,可以給我買花呀,可以請我吃飯呀,跑人家家去幹什麼?還給人當一個籌碼逼著我也去應酬羅坎茶館裏的趙錢孫李。見他的鬼去。這種鬼鬼祟祟的男人絕不可能是我的舊情人。除了兩三個舊情人,我誰都不稀罕見。
於是,中秋之夜,我吃了三個雞蛋,還拿了其中一個大的雙黃蛋在兒子眼前晃了一晃,對兒子說:“你媽吃恐龍蛋。”兒子八歲,不太好騙了,斜了我一眼,平靜地說:“那是弟弟妹妹蛋。”人家見過雙黃蛋,認定一黃為弟弟,一黃為妹妹。家庭和睦,中秋團圓。隻是門口汽車喇叭一響,兒子從椅子上跳下來,拿起他的恐龍機器人就跑,到小朋友家過周末去了,不跟我過什麼中秋節。我把腿蹺在矮桌子上,給女朋友打了兩個電話,罵了幾句經濟貪汙犯。過了一個隨心所欲的中秋之夜。
到了晚上十點半,邵誌州戴維邵突然來了。跟他一車來的還有那個對我情有獨鍾的鬼祟男人。那男人一冒頭,天呀,那是我的前夫!
老邵真是送貨上門。我好不容易退掉的,他給我貼上“中國製造:使用一次,百日有恩”的新品牌,送回來了。我叫道:“老邵,你到底要幹什麼?沒人管你就不能活?我看你還真成了一族之長呢。”
老邵嬉笑著臉:“一日夫妻百日恩嘛。人家從中國到美國來訪問一趟,總共十天,還抽出一個晚上來看你,夠情義啦。別怪我多事,我這也是情麵;咱們是黨校校友,就跟戰友差不多。下麵你們自己看著辦吧。兩小時後,我來接人。”臨走還沒分沒寸地加了一句:“大家往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