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石壕吏”的心思,他是怕我再嫁一個洋人,把他兒子異化了,隻會愛貓愛狗不會做人上人,丟了他中國男人的臉麵。老邵的熱心我就不能理解了。好像他非得把個男人像還禮一樣送到我跟前,心裏才能擺平。這種做法就像他不停地提醒我去檢查有沒有得乳腺癌一樣奇怪。我說:“老邵,我們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要管人家的私事好不好?”老邵就說:“我拿你當妹妹。”
所有的中國女人都可以當中國男人的妹妹。妹妹的意思就是“酸葡萄”—暫時吃不到的“準情人”。不過你也別想跑,先把你的家庭所屬表明了。我們沒有親戚不能活,朋友同事還不夠,一定要上升到骨肉關係才安心;要不就直接是情人,也要到肉體為止。我們生命的意義非常實在,就在這吃吃喝喝幾十年。羅清瀏不也說過我是他妹妹?最親密牢靠的人際關係都要落實到家庭關係上,這才好辦事。
等老邵的魔術生效,羅清瀏突然從天上掉下來,目的明確地站在我麵前的時候,我發現羅清瀏的頭發還很旺盛,肚子也不像地球。模樣談不上好看,跟他爸當年打他的那個年紀差不多。穿了一件“破落衫”,胸前有一個騎馬小人在打馬球。我知道那是名牌,科技人士的休閑服。眼鏡沒了,換成隱形的,兩隻眼睛又一隻大一隻小了。四十多歲的人,站在那裏還算精神。他說還有一個月就要回國“海歸”了。
從二十過到四十多,羅清瀏過了一圈,也離了婚。也離得個斯文掃地。像他那樣的出身,本來就不該找個軍官家的女兒。人看上他,還不是就拿他當個“勤務員”?羅清瀏決定“海歸”,說出口的理由是:想幹點實事。他先說大話:“想起來在羅坎砍柴交學費的日子,就像昨天。沒有祠堂後的豬場,我恐怕都不可能知道什麼叫‘科學’。現在真成科學家了,總要找個用武之地回報一下父老鄉親。”說著說著,就又把他另一個說不出口的回國原因也說出來了:他那離了婚的媳婦不是好惹的。
羅清瀏出國前,在一個軍用水港研究所工作,那時年輕,又娶了首長的女兒,前途很是看好,早早地就參與了一個大水工工程的主要設計,飛快成了最年輕的副總工程師。正幹得好好的,他老婆偏偏又要他搞出國。他老婆說:“你指望你還真能呢,沒我爸媽的關係,你能這麼快當到副總工程師?”硬讓他從部隊退出來,留學。羅清瀏不想退出已經上馬的工程,覺得能接這麼一個大工程,是在建造紀念碑。多少人一輩子也未必能得到這麼一次機會。他老婆說:“你犯傻,你自己沒有背景,等我爸一離休,我們怎麼辦?出國,好就不回來,不好還可以回來。是個活棋。”
最後羅清瀏還是聽了老婆的。出國折騰了十多年,依然搞水工工程,可在美國幾乎沒有什麼大水工工程可做,因為環境問題,三四十年代建的水壩什麼的有不少還要拆了。羅清瀏一直在大學實驗室裏搞理論,錢不多。錢不多就要吵架。美國並不像他老婆想象的那樣適合每個人。最讓他老婆不能適應的是:大家都要排隊,是官是民都一樣。他老婆喜歡不排隊,總指望打個電話,什麼都幹成了。他老婆還不喜歡銀行,喜歡現金,所有的錢都裝在一個從國內帶來的軍用帆布書包裏。走到哪兒背到哪兒,最多的時候能背到三萬美元。羅清瀏叫她放進銀行,說背在身上太危險。他老婆說,那銀行倒閉了不更危險?他老婆還有“藏金癖”,把好好的金項鏈、金戒指、玉手鐲都藏在抽水馬桶底下,時間一長,都沾上一些臭氣,還要拿出來曬。羅清瀏不明白,那些玩意兒是戴的,都放在馬桶底下晦氣不晦氣?後來,羅清瀏發現,他老婆的“背錢癖”、“藏金癖”,其實是一種鄉人進城的不安全感。到了美國,沒有那種看得見、摸得著的關係網可依靠了,人就像吐不出絲的蜘蛛,不知掛在哪兒活了。加上語言不通,丈夫不硬,隻有碰到那一帆布包現金,看到馬桶底下的黃金,才能有一種“不怕了”的感覺。
有時候,羅清瀏聽他老婆和別人談話,一開口就是:“我給你介紹一個人,他的爸爸是某某某,他的媽媽是某某某的小姨,都是我爸的老戰友。”羅清瀏就覺得可笑,說:“像你這樣有背景的人,當初為啥比我還想出國?”他老婆就罵他沒本事,官當不了,錢也掙不多。羅清瀏就說:“到了美國,我們是白丁一個,隻能腳踏實地幹。沒有錢從天上掉下來。不過,你包裏背的每個小錢都是我自己掙的,用起來不會擔驚受怕。”
羅清瀏這樣說的時候,似乎很堂堂正正,比年輕時當那個“副總工程師”還要心安理得。他老婆氣得跳腳,說:“還有我掙的,我國內記者的身份丟了,到這兒來陪你,給你養小孩當老媽子,你不給工錢?”吵著還能動手,抓到什麼都扔過去。開始,羅清瀏也認了,忍氣吞聲地當他老婆的最後一塊殖民地。再後來,國內他老婆以前的一幫部隊姐妹都富起來了,這倒使他老婆以前計算的那盤活棋不活了。父親離休,權力沒了,自己混得還不如國內的姐們兒,連回國都不好意思。於是越發心理不能平衡,無端就能吵一架。
最後,他老婆認定:羅清瀏是扶不上牆的狗屎,她得永遠省錢、省錢、再省錢。於是,她一個星期隻發五塊錢零花錢給羅清瀏用,跟發給他們兒子的錢一樣多。羅清瀏氣起來,罵他老婆:“你拒絕跟我回羅坎,不準我提你我父母是農民,你我祖輩都是農民,可你算什麼軍官子女,地道一個羅坎村的吝嗇農婦。我們羅坎最邪的媳婦都趕不上你。”為這句話,羅清瀏挨了他老婆一個耳光。這一巴掌打出了羅清瀏的倔勁。羅坎的女人鬧得再狠,也就是跑到“村部”喝農藥,沒多少敢打男人的。在中國時,他老婆家地位比他高,可在這裏,誰認識誰?於是,羅清瀏正式提出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