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正漢建安三年仲夏,烈日杲杲,籠罩著殘毀破敗的長安城。
東郊之外,遍地的棄垣和廢墟夾雜著簇簇荒草,在赫赫炎炎的空氣中無力地回憶著曾經屬於此地的富麗繁華。幹涸的池塘,枯折的樹丫,腐爛的餓殍,到處彌漫著絕望的氣息。
一支數萬人的軍隊正浩浩蕩蕩地經過此地,高揚的旗幟軟綿綿地擺動著,上麵黑邊紅底遒勁有力的“漢”字在陽光照射下格外醒目,似乎在傾訴著它過去的霸氣輝煌。可惜,沒有雄風吹過,它隻能頹廢地隱藏在布滿褶皺的旗裏,慢慢的失去光輝。
中軍大纛下,一名中年文士慵懶地勒住馬韁,搭起手篷遙望四方,滿目蒼夷的景色讓他長長歎了口氣,對緊挨在身邊的戎裝將軍說道:“忠明,長安離此已不到三十裏,讓將士們休息一宿再說吧。”
戎裝將軍眉頭一皺道:“李賊作惡多端,人神共憤。我夜夜難寐,恨不馬上將其梟首分肢。再說我們此次奉聖旨出征,大軍士氣正旺,正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下長安,何必浪費一夜,多此一舉?”
文士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笑道:“李賊囂張跋扈,竊居宇內,盛極一時。我觀其用兵,頗有巧度。破呂布、殺徐榮、退馬韓,連我朝名將朱儁都曾敗在其手下。我們這次大張旗鼓地奉旨討賊,一路而來未遇絲毫抵抗,忠明不覺有異嗎?再者,這天氣如此炎熱,我軍長途跋涉,體力已衰。李賊若安排西涼鐵騎在前方以逸待勞等我們,恐怕討不了好去。”
戎裝將軍聞言更惱,挺直腰杆幾乎從馬背上立了起來,怒道:“裴先生安敢墮我軍威!李賊窮途末路,天下共討,已成塚中枯骨,除了龜縮長安引頸待戮之外尚有何能為。你道李賊厲害,須知我這三輔精兵也不是吃素的!你不過是一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別以為陛下欽點你為此行統帥就了不起。我若不是看在孟德麵上,安肯服你!”他似乎早就對這文士心存怨懟,此刻借題發揮,抑製已久的不滿瞬間激發起來。
文士臉上一點漣漪也沒有,靜待戎裝將軍說完,才微笑道:“忠明息怒。我倆奉旨討賊,乃是昭昭王師,許勝不許敗!但有些許差錯,如何麵對四海之目?我固知三輔軍雄威,不過請問忠明,你這支人馬比李賊的飛熊軍何如?”
“你!”戎裝將軍氣極語窒,哐的一聲拔出佩劍,麵上忽赤忽青,顯在極力忍耐。周圍士兵見狀也紛紛舉起兵刃,幾百雙眼睛緊緊盯著文士,隻待戎裝將軍有所動作便要將文士剁成肉泥。
一時間形勢突變,局麵幾近失控。文士卻不卑不亢,神色如常,目光掠過劍拔弩張的四周,淡淡地道:“忠明,你又不是沒和李賊打過交道,應該知道那廝絕非碌碌之輩。我非是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乃是謹慎行事以求萬無一失。這點你恐怕誤會了。”
戎裝將軍哼了一聲,怒色不減。他數年來橫行關內,來去肆意。此次卻要帶上自己的人馬聽這文士的號令,說不出的醃臢窩囊,早已隱忍多時。
文士仍然保持著從容的微笑,輕聲續道:“陛下雖點我為帥,朝廷內外誰不知忠明你才是此行之主?我適才所言無非勸諫之意,忠言逆耳卻絕無惡意。這支三輔軍是忠明你帶出來的,自然是你說了算。但我想你我二人既同受君命,還當同進同退、和睦相處為妥,否則讓他人笑話不說,司空曹大人那也不好交代啊。”
戎裝將軍聽到最後一句,頓時雙眼環睜,兩唇微顫,顯然是惱到了極點。過了半晌卻終於收劍回鞘,喉頭骨碌一聲,沉聲下令道:“全軍停止前進!依例紮營!”
是夜依然悶熱無比,一絲涼風也沒有,空氣變得厚重粘稠,熱乎乎地貼在每個人的身上。
午間那文士不著冠幘,長發隨意地披散在肩,此時正捧著一牘《春秋》,坐在幽瑩的月光下研讀。一個長得伶俐可愛的小書童抱著一壺酒侍立在側,時而遞給主人喝一口。營中兵士嬉鬧喧嚷,何等熱鬧,卻似乎與這靜處角落裏的主仆毫無關係。
這文士姓裴名茂字文修,官封謁者仆射,雖在朝廷上述職,實則隻聽令於司空曹操。
午間與他爭吵的戎裝將軍姓段名煨字忠明,原為董卓帳下中郎將,所率三輔軍為舊西涼軍勢中頗具實力的一部。董卓死後,西涼諸將各自為戰,隻鬧得關中血湧,邑無雞鳴。段煨屯兵華陰,雖是赳赳武人,卻好賢樂道,安民事農,威震一方,人皆敬之。漢帝東遷弘農之時路過華陰,段煨接駕甚篤,深受漢帝信任。
幾日前,漢帝應曹操之奏,以裴茂為帥,段煨為副,率三輔軍開往長安,征討國賊李傕。段煨本是三輔軍之主,卻恥居裴茂之下,自然覺得大受屈辱。無奈懼怕曹操之威不得不從,故而一路上多有怨言。
此時小書童已被這仲夏天氣熱得滿頭大汗,看了眼讀書讀得入神的裴茂,卻是連顆汗珠也沒有,不禁問道:“先生,你不熱嗎?”
裴茂道:“你收攝心神,不煩不燥,自然而然就不那麼熱了。所謂心靜自然涼是也。”
“心靜?”小書童吐了吐舌頭道:“午時先生和段將軍爭執,旁邊幾百個當兵的把刀都亮出來了,嚇得我到現在腿還在哆嗦。依我說呀,我們明早就回許都去。這主帥再當下去,還沒跟敵人開戰就先讓自己人給剮了。”
裴茂笑道:“溜回許都那就是棄軍潛逃,要滿門抄斬的。段將軍本就是三輔軍之主,不服我這書生也在情理之中。”
小書童急道:“那怎麼辦?先生你名義上是此行之首,我看呐,隻要段將軍一聲令下,我們主仆二人馬上會被碎屍萬段的。”
裴茂哈哈大笑,摸了摸小書童的頭道:“你這猴兒就放心吧,段將軍敢無視我這欽點統帥,卻不敢無視司空大人。蒔煙,先生擔保你的小命安安穩穩的。”
小書童蒔煙撓了撓耳腮,對主人的話不是很相信,越想越怕,不由得拿起手中的酒壺,咕嚕咕嚕喝了一大口。
“猴兒又偷喝我的酒!”裴茂躍起身來,用書牘用力拍了蒔煙幾下,愁眉苦臉道:“家中帶來的酒,還剩多少?”
蒔煙眨了眨眼,不好意思地道:“這是最後一壺了。”
“什麼!”裴茂一把搶過蒔煙懷裏的酒壺,作勢要打。蒔煙撲哧一笑跑開,叫道:“天氣太熱壞掉了幾壺,而且這一路上連個像樣的市集都沒有,根本沒地兒買酒。先生你隻能忍一忍了,回許都再喝。”
裴茂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可以一日無飯,卻不可一日無酒,喝道:“哪能壞掉那麼多,肯定讓你這猴兒給偷喝了!看我不打折你的腿!”說罷將酒壺小心翼翼放在地上,卷起袖子朝蒔煙奔去。蒔煙咯咯竊笑,繞著營中帳篷轉,兩隻小腳十分矯健,果真如猴兒一般,裴茂追了幾圈竟然逮不到他。
主仆二人正在嬉戲,忽聽一個洪亮的聲音道:“裴先生,末將這廂有禮了!”
裴茂循聲望去,隻見來人濃眉鋼髯,膀闊腰圓,外披金蟒鬧海大紅袍,內著獅豸連環亮銀鎧,正是段煨。當下忙理平衣襟,俯身作揖道:“段將軍休要如此,端的折殺我也。”
段煨走到裴茂身邊,頓首道:“午時段某無禮,衝撞了先生,特來賠罪。望先生以段某粗鄙野人,切勿見怪!”
裴茂連忙扶起段煨,柔聲道:“將軍討賊心切,裴某佩服之至,豈敢有責。”
兩人想讓而坐,段煨道:“段某思前想後,深以先生之言為然。我與李賊從先前共侍董卓到如今水火不容,打了好幾年交道。那廝素懷譎道,絕非懦弱等死之輩。這次讓我軍直接殺到了長安東郊,實在有違常理。”
裴茂點了點頭道:“李賊經過這兩年的亂戰消耗,兵力已所剩無多。但他最精銳的飛熊軍尚在,仍有一搏之資。我們一路而來他居然沒有一點動作,這裏麵肯定有鬼。對了,聽聞李賊帳下能人異士甚多,不知忠明是否了解?”
段煨沉吟道:“李賊最喜陰陽鬼怪之術,招攬了許多左道奇人。其中為首的,便是昔日太平道大賢良師座下八大弟子之一的赤靈仙子。”
“什麼!”裴茂麵上變色,驚呼道:“李賊居然和張角餘孽勾結在一起——”
話音未落,嘴巴已被段煨寬大的手掌死命捂住。段煨神情緊張,警覺地望了望四周,壓低聲音道:“噤聲!噤聲!你不要命了麼,居然敢直呼大賢良師的名諱!”
此時距黃巾之亂已有十餘年,但遍布全國各地的太平道眾尚有數十萬人之多。他們分成數股,或嘯聚山頭,或蟄伏江河,或流寇四方,是最大的江湖勢力。張角在時,太平道尚以崇善度人為宗旨,張角死後則完全淪落成無所不為的邪教。他們散跡天下,無孔不入,武功高強者數不勝數,行事毫無準則,全憑喜惡。是以上至公卿下至百姓,一聽到太平道三個字,無不魂飛魄散,避之如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