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從一本書看滿洲統治者漢化政策的成功與失敗(3 / 3)

中國古代史上文字獄最厲害的就是乾隆時期,此間僅經由皇帝處理的文字大獄就有六七十起之多,其中也涉及滿洲大臣。最典型的是處理胡中藻詩案中對廣西巡撫滿洲人鄂昌的懲罰。胡中藻曾是內閣學士,乾隆十五年向皇帝獻其所著《堅磨生詩集》,二十年三月突然下了一道上諭,指責胡詩集中多有“悖逆”之詞,胡中藻下獄。詩集中有與鄂昌唱和之作,遂株連鄂,抄了鄂昌的家,在鄂家發現了鄂昌自己寫的詩和其他滿洲人的詩集,乾隆覺得有典型意義,發了一道上諭:

諭滿洲風俗,素以尊君親上、樸誠忠敬為根本。自騎射之外,一切玩物喪誌之事,皆無所漸染。乃近來多效漢人習氣,往往稍解章句,即妄為詩歌。動以浮誇相尚,遂致古風日遠。語言誕漫,漸成惡習。即如鄂昌身係滿洲,世受國恩,乃任廣西巡撫時,見胡中藻悖逆詩詞,不但不知憤恨,且與之往複唱和,實為喪心之尤。今檢其所作《塞上吟》,詞句粗陋鄙率,難以言詩。而其悖謬之甚者,且至稱蒙古為“胡兒”。夫蒙古自我朝先世,即傾心歸附,與滿洲本屬一體。乃目以“胡兒”,此與自加詆毀者何異?非忘本而何?又如鄂昌家查出塞爾赫《曉亭詩鈔》內,有作明泰妾杜貞姬詩一首。初以明泰身遭不幸,本非其罪者,及查閱原案,始知明泰身為協領,侵蝕兵丁錢糧,其罪本即應正法,我皇考世宗憲皇帝,如天之仁,將伊解送寧夏,永遠枷號,實屬格外寬典。而塞爾赫所作《詩序》,但知讚其妾為貞姬,遂飾為仇家行刺等語。此直變亂黑白,不自知其矯誣矣。究之明泰今竟以占田謀殺二命正法,夫以如此惡人,而有貞姬為妾之理乎?夫滿洲未經讀書,素知尊君親上之大義。即孔門以詩書垂教,亦必先以事君事父為重。若讀書徒剽竊浮華,而不知敦本務實之道,豈孔門垂教之本意。況借以詆嗬諷刺,居心曰就險薄,不更為名教罪人耶?此等弊俗,斷不可長。著將此通行傳諭八旗,令其務崇淳樸舊規,毋失先民矩蟆。倘有托名讀書,無知妄作,哆口吟詠,自蹈囂淩惡習者朕必重治其罪。在乾隆看來,讀書、寫詩不僅不能使滿洲人長進,反而墮落了,失去了原本有的“尊君親上之大義”。從這道上諭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他對“托名讀書,無知妄作,哆口吟詠”的痛恨。最後鄂昌也被處死。為什麼處理如此嚴重?他感到鄂昌的漢化滑到了“漢人化”的邊緣了,竟稱滿洲人二弟一蒙古為“胡兒”,這已經不僅僅是文人化削弱戰鬥力的問題了。

這道上諭在當時很有威力,必然加深旗人,特別是滿洲人對寫詩作文危險性的認識。從這個案例可見乾隆在控製滿洲漢化過程中手段的嚴酷。

古代漢族文人寫詩不是情感生活的需要,許多社會交往中也需要詩。旗人漢化過程中寫詩也成為很重要的一項。人關之前,漢化程度較深的滿洲人就開始寫詩,如小有名氣的鄂貌圖等。定鼎之後,滿洲貴族有了優越的條件學習,除了聲色犬馬之外,也不少喜歡高雅情調、熱衷於寫詩作畫的,出了不少有名的詩人。像胤禧(慎郡王)、揆敘、納蘭性德、嶽瑞、文昭、博爾都、塞爾赫、永忠、永恩、弘曉、敦敏、敦誠等。許多人都有詩集傳世,他們的詩作也被收人一些詩話(如《隨園詩話》),或被漢族文士所編選的詩歌總集收錄(如沈德潛編選的《國朝詩別裁》)。從人關到了乾隆末年已經有了150年,出於各種動機,到此時漢人編選的清人詩歌選本,就我個人所寓目的就有二三十種之多,然而獨獨沒有專門以滿洲人、八旗人詩歌創作為收錄對象的選本問世。這是為什麼?其根本原因就是皇帝厭惡滿洲人搞這些虛浮的東西。旗人自己寫點詩文,自己刊刻一下,就周圍的小圈子的人知道,一編成選本就顯得格外招搖,害怕因此得罪。

然而,乾隆一死,情況很快就發生了變化。嘉慶九年(1804),內務府就刊刻了第一部旗人詩歌創作總集——《熙朝雅頌集》。此書共138卷,編輯者最初為滿洲正黃旗的鐵保,乾隆三十七年進士,也是屢任廣東巡撫、浙江巡撫、兩江總督的地方大員,乾隆在世說他“有大臣風”,是老練的官僚。他也好文,留心八旗文獻,先輯成《白山詩介》50卷,一直不肯拿出,他懂得那會有危險,直到乾隆去世五年後,摸準了氣候,才把編成的“八旗詩”獻給嘉慶,不僅未受責備,還受到表彰,並賜名《熙朝雅頌集》。嘉慶皇帝為此書作序說:

夫言.為心聲,流露於篇章,散見於字句者,奚可不存?非存其詩,存其人也。非愛其詩律深沉,對偶親切;愛其品端心正,勇敢之忱洋溢於楮墨間也。是崇文而未忘習武,若逐末舍本,流為纖靡曼聲,非予命名“雅頌”之本意。知幹城禦侮之意者,可與之言詩。圖但與此函,侈言吟詠太平,不知開創之艱難,則予之命集,得不償失,為耽逸惡勞之作俑,觀其集者應諒予之苦心矣。

雖然為了與祖宗的說法“接軌”,也講些“愛其品端心正”“崇文而未忘習武”這些空洞的“政治正確”的話,但方向變了。乾隆間的旗人詩何嚐沒有“品端心正”“崇文而未忘習武”的作品!皇帝之所以雞蛋裏挑骨頭就是要刹住滿洲“文人化”進而“漢人化”的這股風潮。牢牢地控製住漢化的進程。而到了嘉慶時這股力量控製不住了,嘉慶在這方麵的自覺意識也差。其實乾隆時嚴厲恰恰也就顯露了控製不住的架勢,嘉慶則幹脆承認了這一點,似乎是要兩者兼顧,漢化、文人化沒關係,隻要保持原來的底色就可以了。當然這也是一相情願。

這個集子裏收錄了一些乾隆時期犯忌人的作品,如前麵說到過“塞爾赫”,他是努爾哈赤之弟穆爾哈齊的曾孫,《曉亭詩鈔》乾隆說他的詩“變亂黑白”,而此集中收他的詩98首,對他十分推重。另外一個是鄂爾泰,在查抄胡中藻案時,因為鄂爾泰與胡關係密切,而當時鄂爾泰已死。乾隆切齒地說“使鄂爾泰此時尚在,必將伊革職,重治其罪,為大官植黨者誡”。而此書選鄂爾泰詩75首。這些都是為乾隆所不容的。不過此時對乾隆已經是“身後是非誰管得”了。

《熙朝雅頌集》標明“欽定”,黃緞子封麵,綿白紙作襯,墨色鮮亮,刊刻精美,看起來真是賞心悅目。用現代的話來說,如此高調出版,那時誰知它是清統治者一項重要政策失控的標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