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生都是在苦難中成長,在我呱呱墜地時,一九二七年,北伐革命的戰爭已經進行得如火如荼,在漫天烽火中,一家人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幾乎在內戰中結束小命;十歲那年,抗日戰爭的爆發,我們又開始四處逃亡。十二歲出家後,我到各個名藍古刹參學,跑遍京滬一帶的叢林。二十三歲時,我從棲霞來到宜興,又從宜興到南京,輾轉播遷台灣,此後,再度過一段浪跡天涯的日子。長途跋涉,經常移徒的體驗,使我在弱冠之齡就感悟到:“世上什麼都是我的,什麼也都不是我的!”所以後來我無論走到哪裏,都能隨遇而安,隨喜而作,因為普天之下,隻要你容他,他就是你的;你不容他,他當然就不是你的。
不經意回首,輕舟已過萬重山。我從台灣北部走到台灣南部,一路行來竟是麗日風雨兼而有之,對於宇宙萬象的體驗,我依然覺得:“如果用人世的眼光來看,什麼都是我的,其實什麼都不是我的;如果用出世的態度來看,什麼都不是我的,其實什麼都是我的。”太執著於擁有的人生固然辛苦,太放棄、太空無的人生也未免過於晦澀,最好是能將兩者調和,以出世的思想做人世的事業,以享用而不占有的觀點來奉獻社會,才能為自己、為大眾鋪設一條康莊的人生大道。
因此,當有青年向我乞求剃度出家時,我總是先問對方:“佛光山是誰的?”如果他毫不猶豫地回答:“師父!如果我在佛光山出家,佛光山當然是我的!”這句話就算通過我初步的考核了。因為唯有覺得常住是我們自己的,每個人才肯奉獻身心,安住求道,寺務才能日益興隆;唯有覺得師兄弟是自己的,才肯包容他們的缺點,成就他們的長處,大家才能和樂相處。
每次我在佛光山巡視散步,當我駐足在西來泉畔,聆聽淙淙溪聲,仿佛看到早年洪水爆發時,師徒們合力以身擋水的壯觀場麵;走到大雄寶殿前的成佛大道上,又好像見到當年大家在烈日雨水下,拿著鐵尺,就著未幹的水泥地刻畫紋路的辛苦情景。
三十年來,因為我們將佛光山看成是自己的,所以才能眾誌成城,將蓁莽未啟的荒山開辟成莊嚴殊勝的淨土。唯有覺得一切都是我的,才能產生源源不絕的動力。希望我的徒眾都能時時把“佛光山是誰的”當作話頭,努力參究。
佛光山既然是我的,當然也屬於大眾每一個“我”的,因此從開山以來,所有設施都是隨順信徒所需而興建,一切重大計劃都是經過大家開會來決定,乃至典章製度裏的每一則條文,也莫不是在公開的場合中通過公布。一九八五年,我依章程退位,將住持之職交由第二代接棒,許多信徒前來哭跪請留,都無法挽回我堅決的意向。經雲:“依法不依人。”大家是否都能在平等的“法”中,看到佛教的本質與未來?
是的,佛教主張“法不孤起”,所以既不執著一法一人,也不舍棄一法一人,正因為佛教的本質如此,因此才能結合眾緣,不斷突破,創造遠大的未來。我雖然已經退位,不是住持,但我還是徒眾口中的師父,還是佛光山的一分子,因為師父是永遠不會退位的。所以當常住需要我時,我還是義不容辭地提出建言;當弟子請求我時,我也願意為大眾排難解紛。
對於佛教事業,我也是本著這種不執不舍的精神,戮力以赴。出家數十年來,從撰寫文章到辦小型報紙,從建設道場到創興學校,從街頭巷尾布教到展演殿堂講經,從數十人小型的座談會到幾萬人大規模的活動……凡是有益於振興佛教的工作,無論是不是我來主辦,隻要有人邀請,我一定樂意前往,共襄盛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