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曆景合九年,十月初七,年僅十八歲的四皇子慕容風玨代父親征,率兵五萬,前往西隅關支援蘇鎮遠將軍。
恢弘壯麗的宮門口,太子慕容風晗代表皇帝慕容伯懿,特來相送。
慕容風玨站在整齊有序的大軍前,黑色的燙金長衫,嵌著白玉的黑色束發帶,將他的臉色映得愈發蒼白。
他方才剛剛騎馬巡視了軍隊,此刻似乎有些脫力,登上白玉台階的腳步顯得有些飄忽。看那樣子,好像一陣西北猛烈的朔風,就能輕易將他吹走。他麵上的疲倦,身後兩個貼身侍衛的擔憂,映在慕容風晗眼裏,恭謹謙和的太子殿下笑意正濃。
短短幾步路,似乎走了很久,慕容風玨來到兄長麵前時,額上已滲出了幾滴汗珠。
太子命恭候在一旁的內侍端上了踐行的薄酒,也不急著喝,而是上前關切地拉住了慕容風玨的手。
“四郎纏綿病榻多年,此去北地,可如何是好,哥哥真為你擔心。”慕容風晗表情沉重而悲憫。
慕容風玨垂首,恭恭敬敬地給太子行了禮,感激道:“多謝兄長垂愛,有太子殿下記掛,四郎定然會好好愛惜自己,不負父皇及兄長所托。”
慕容風晗憐惜地在他手背上拍了拍,長歎一聲,語重心長道:“唉……也不要太勉強自己了。”
慕容風玨輕咳了兩聲,蹙著眉笑道:“是。”
兄弟二人親密相談,依依不舍,這是皇家多麼難得的一副兄友弟恭的畫麵。
列隊在兩側,前來送別的官員們,大多由衷感慨,太子殿下果然堪稱賢良典範,由他來坐這個位置,再合適不過。
當然,他們看不到的是,慕容風晗死死握緊慕容風玨腕骨的那隻手有多麼用力,慕容風玨微垂的俊彥麵容上,臉色多麼蒼白,表情又有多麼痛苦。
慕容風晗又問起他的病症近來如何了,慕容風玨隻道尚可,而那有些虛浮的語調,卻還是不可避免地暴露了他的虛弱。
慕容風晗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噓寒問暖了一會兒,這才鬆開手,喚內侍來上酒。
鋪著紅布的托盤上,擺著兩個酒樽,和一個酒觚。與平時貴族人家慣用的玉製器皿不同,曆來為將軍送行時備下的,都是這種曆史悠久的青銅酒器。古舊的造型,沉重的色調,為出征渲染了一份蒼涼,這才符合將軍的氣質,大氣磅礴,不矯揉不內斂。
慕容風晗自將杯盞倒滿,甘冽的美酒滿溢,隻差一點就會灑出來,似乎這樣才足以表達兄弟間的深厚情誼。而後穩穩地端起酒樽,將其中一個送到弟弟手裏。慕容風玨抬手去接,可是手腕卻因為剛才那分筋錯骨的力道而有些顫抖,剛剛碰到,慕容風晗便一瞬間放開了手。慕容風玨沒拿穩,滿滿的一杯酒,就這樣就勢潑在了慕容風晗身上。
尊貴的太子殿下麵上流露出痛楚的神情,語氣中充滿了不敢相信的難過之意:“四郎,你……”
慕容風玨立時跪了下去:“臣弟舉止不當,請太子殿下恕罪。”那模樣要多軟弱就有多軟弱,要多卑微就有多卑微。
端著酒盤的內侍見太子胸口的衣衫沾濕了一片,趕忙焦急地掏出絹帕去為他擦拭。可是青銅酒器太重,酒又裝得滿,他一隻手拿不穩,窄底寬口的酒觚晃了三晃。
慕容風晗想從他手中拿過絹帕自己擦拭,內侍緊張道:“這是奴才的本分,太髒了,萬萬不敢讓殿下親為。”
二人一爭執,內侍的手又晃了幾下,酒觚便搖搖墜倒,滿滿一壺酒,都從喇叭口傾瀉而出,潑在了慕容風玨身上。
由於他保持著跪姿,內侍站立的高度超過了他頭頂,這酒便從發絲一直滴落到地上,將原本還算英挺的大軍統帥,澆成了狼狽的落湯雞。
慕容風晗勃然大怒,厲聲嗬斥那端酒的侍衛。侍衛連忙跪倒,連連磕頭,一會兒求四殿下,一會兒求太子殿下,都不知道自己的小命到底怎樣才能留住了。
慕容風玨什麼也沒說,任由慕容風晗將自己從地上拉起來。
太子黑著臉,命人帶內侍去領罰,打五十大板,趕出皇宮,又拉著慕容風玨仔細關心了一番。
慕容風玨勉強保持笑容,額前的酒水滴落到他的眼睛裏,但是慕容風晗又拉住了他的手,他沒法去擦,眼裏一片火辣,嗆得通紅。
時辰已至,沒有時間讓慕容風玨再回去換衣服了。於是,剛剛上任的將軍,隻好以這種可笑的姿態出發。
慕容風晗大概到底覺著這副模樣出去被百姓看見了有失國體,將自己的大氅解下,親手為慕容風玨披上,將好好兄長的戲碼圓滿收場。
在場的百官,有為慕容風晗的所為感動不已的,卻也不都是傻子。但不裝傻又能怎樣呢,慕容風玨已經從過去那個風華絕代的少年,變成了如今任人欺淩的刀俎下魚肉。而且多年久居深宮的他,如今一見,當真病體孱弱,此去性命堪憂,縱有再多可歎再多可惜,他們也明白自己應該做的是保持沉默。
隻有風貌遒勁的老將軍,眼底起了渾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