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宿命

十二月一日,晚二十一點三十七分。

綠陽春餐廳。

一曲終了,女孩款款起身,向著台下的聽眾們鞠躬致意。雖然眼睛看不見,但她的身體卻下意識地傾向了餐廳的某個角落。

她知道那個人曾經坐在那裏,但她卻不知道對方什麼時候還會再來。

忽然,女孩的嘴角微微地往上挑了一下,因為她聞到了一股熟悉的花香——清新、淡雅、沁人心脾的百合花香。

女孩直起身,有些興奮而又忐忑地等待著什麼。

伴隨著細碎的腳步聲,餐廳服務生跑上前來,將一束百合花遞到了女孩的手中。

“送花的人在哪裏?”女孩有些急迫地問了一句。

“他沒有進來。”服務生答道。

女孩“哦”了一聲,難掩飾心中的失落。不過服務生接下來的話卻讓她重又笑贗如花。

“他說你知道該去哪裏找他。”

一個小時後,女孩來到了那個熟悉的咖啡廳,坐在了那個熟悉的座位上。那個人卻沒有在座位對麵等她。不過她並不擔心,因為她相信那個人說過的話是一定會兌現的。

果然,十分鍾之後,她聽見熟悉的腳步聲正向著自己走來。趴在她腳邊的牛牛此刻也歡快地搖起了尾巴。

“你遲到了。”女孩微笑著說道,但語氣中絲毫沒有責怪的意味。

“對不起。”年輕人一邊入座,一邊主動表達了歉意,不過他並沒有解釋遲到的原因:在走進咖啡館之前,他必須仔細地將周圍形勢勘查一遍,以確保女孩身後沒有“尾巴”。

“你的事情忙完了嗎?”女孩柔聲問道。她記得對方說過要去處理一件重要的事情,而事情沒有結束的時候是無暇來找自己的。

年輕人沉默了片刻,然後他輕輕地答了句:“應該是完了吧。”

女孩笑了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看上去很開心的樣子。

年輕人盯著女孩的笑顏,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美麗的風景。同時他又頗有感慨:“本來我以為那件事是很難完成的,我甚至還把你托付給了另外一個人。”

“是嗎?那你可沒有征得我的同意啊。”女孩假嗔著說道,“——不過既然是你的朋友,一定也是值得信賴的人吧。”

年輕人搖了搖頭:“他並不是我的朋友,但是他的確非常值得信賴。”

女孩微微蹙起秀眉,似乎很難理解這樣的關係。不過這對她來說已經並不重要。

“現在呢?”她問那個年輕人,“你準備親自照顧我嗎?”

年輕人點點頭:“我已經在聯係美國的醫生,我會把你帶到國外,治好你的眼睛。”

“真的?”女孩欣喜地歡叫了一聲,隨即卻又鄭重地凝起神色,“你為什麼會對我這麼好?”

年輕人想了許久,似乎很難回答這個問題。最後他隻好用一個很俗的詞來表達自己的感受。

“或許,這就是……宿命吧。”

“宿命?”女孩驀地興奮起來,“難道真的是宿命嗎?”

“怎麼了?”年輕人有些驚訝於對方的情緒變化。

女孩略略地歪著腦袋:“我說出來你也許不相信,這確實是有些神奇呢……”

年輕人“嗯?”了一聲,依舊困惑。

“是這樣的。”女孩開始詳細地解釋道,“在一個多月之前,那時候我們還沒有認識呢。那天我去給父親送葬,在墓地裏我遇見了一個奇怪的人,他給了我一件禮物……”

“奇怪的人?”年輕人心中隱隱有了些異樣的感覺,他連忙追問了一句,“怎麼個奇怪法?”

“他聲音很嘶啞,甚至說非常難聽,但卻好像有種神秘的魔力——因為每當他說話的時候,我總是被他深深的吸引,難以離開。我猜他的長相應該也很特別吧,隻可惜我看不見……你說他是不是有某些奇異的能力呢?”

年輕人的心跳明顯的加速了,他沒有心思去回答女孩的奇思妙想,隻是急著問道:“那他給了你什麼?”

“我也不知道。”女孩俏皮地笑了笑,“因為他不讓我打開,他說這個東西是給你的。”

“給我?可你當時根本就不認識我。”

“奇妙就奇妙在這裏啊。當時那個人告訴我,以後我可能會遇到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會對我很親近,但是我又很難捕捉到他……你說,這個人是不是很像你?”

年輕人的身體感到一陣陣的發冷,他勉力控製住自己的聲調,不讓這種感覺體現出來:“那他還說過什麼?”

“他說:‘如果有哪一天這個男人真的願意踏踏實實地陪著你了,你就把這個盒子交給他。’”女孩一邊說著,一邊從挎包裏摸出一個小盒子,“我這幾天一直帶著這個盒子呢,不過我真的很擔心會再也見不到你。”

年輕人接過了那個盒子,他用微微顫抖的雙手把盒蓋打開——那盒子裏躺著一卷小小的磁帶。

“你知道嗎,那個人還讓我轉告你一句話,這句話和你剛才說得很相似呢!”女孩這時又興致勃勃地說道。

“他說了什麼?”

“他說:這是你的宿命。”

女孩的聲音如銀鈴般動聽。可這句話在那年輕人聽來卻是如此的沉重,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的耳邊又響起了那“怪物”如撕裂般的聲音:“這是你的宿命——在十八年前便已注定。”

十二月十日晚十九點二十一分。

海南省海口市。

這裏是全國最負盛名的養老勝地,風景優美,氣候宜人。

陳天譙非常喜歡這座城市。現在他正坐在熱鬧的露天排檔裏,一邊品嚐著美味的海鮮,一邊享受著溫暖而又清新的海風。

在生活上陳天譙從來不會虧待自己。他覺得人在世間活一遭就是應該吃喝玩樂,把能享受到的全部享受一遍——隻有讓自己舒服才是硬道理,其他什麼道德、情義,全他媽的都是浮雲。

他的人生已經走過了大半,現在他沒有朋友,甚至也沒有一個親人,但他並不在意,因為他從來就沒有對任何人付出一點點的真情。在他的眼裏隻有利益,完全服務於自身需求的利益。

所以他很有錢。錢讓他有資格在這個美麗的海濱城市盡享天年,甚至在年逾花甲的時候還能每天都摟著不同的女人。

對此他非常的滿足。

前些天那幾個警察的突然到來曾讓陳天譙吃驚不小,他還以為自己真有什麼證據落在了警方手裏。不過此事最終也還是不了了之,看來警方的調查並沒有獲得什麼實質性的成果。走刑警大隊羈押室走出來的時候,陳天譙幾乎忍不住想仰天大笑,他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勝利者,他戰勝了所有與自己打過交道的人,甚至還戰勝了法律。

他再也沒有什麼後顧之憂了。當他回到海口之後,他便更加肆意地享受著生活,享受著他從那些失敗者手中攫取到的財富。

在十二月的初冬,其他海域的海水已經冷的刺骨,而這裏依然保持著28攝氏度以上的水溫,蝦蟹肥美,膏滿黃足。陳天譙吃完最後一隻大螃蟹,一邊抓起餐巾紙擦著嘴,一邊舉起另一隻手高呼了一聲:“買單!”

一個身材高大的服務生很快來到的他的麵前。陳天譙略略瞥了對方一眼,卻見此人留著長發,下巴上一圈絡腮胡子,看不出具體的年紀。

“新來的?”陳天譙打了個飽嗝,“眼生的很啊。”

服務生笑而不答,雙手恭恭敬敬地將一頁帳單紙遞了過來。

陳天譙接過帳單,湊著燈光定睛看時,卻一下子愣住了。

那張白紙上記錄的並不是消費清單,而是寫著一段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語:

“死刑通知單

受刑人:陳天譙

罪行:故意殺人

執行日期:十二月十日

執行人:Eumenides”

“你搞什麼名堂?”片刻之後,陳天譙把那張白紙憤憤地揉成一團,甩手向著那個服務生丟過去。

紙團正砸在服務生的臉上,但那人卻毫不為意,他甚至還很認真地回答了陳天譙提出的問題。

“我在請您買單。”伴隨著這句話語,服務生的右手迅捷無比地向前探出,在陳天譙的麵前劃出了半個圓圈。而後者隻覺得脖頸處一涼,想要驚懼呼喊時,卻發現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來。

因為他的喉管已被切斷,經過的氣流隻能帶起汙濁的血漿,向噴泉一般往傷口外濺射著。他瞪大了眼睛看著這幕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恐怖場景,同時他又聽見那服務生冷冷地說道:“這筆賬,你原本十八年前就該結清的。”

十八年前?陳天譙略微想起些什麼,但他的思緒已無法再繼續下去。他所有的感觀正隨著鮮血的噴射而迅速喪失,當他的身體僵硬倒下的時候,他甚至還沒來得產生一絲的悔意。

排檔周圍的客人發現了此桌發生的異常,一場騷動正在急速的醞釀中。而那個服務生則邁開大步,一邊摘掉薄紗手套,一邊向著排檔中心的馬路走去。此時正是人流高峰期,服務生橫切進路中,給交通帶來了一點小小的混亂。

一輛疾馳而來的尼桑車似乎反應不及,車頭直奔服務生腰間撞了過去。後者卻不驚慌,他的左手中指在車頭上輕輕一點,身體已借勢滑出,隨後他三兩步便跑到了馬路對麵,融入到街頭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此時排檔中的人們終於看清命案現場的慘狀,驚恐的尖叫聲此起彼伏地傳來,撕裂這個海濱都市的閑適夜空。

晚二十二點四十分。

海口市海天潮洗浴中心。

年輕人把整個身體都浸泡在浴池中,隻留著腦袋露在外麵。池子裏的水很熱,燙得他的皮膚甚至有些微微的痛感,不過他喜歡這樣的感覺,好像能把全身所有的筋骨都泡開似的。

池子裏很清靜,幾乎看不到其他的客人。因為在這個時間段來到洗浴中心的人,他們的目的往往不是洗浴。

年輕人靜靜地躺著水中,眼前彌漫著一片熱騰騰的蒸氣,這使得他的視線有些模糊,思緒也跟著縹緲起來……

他仿佛聽見了音樂的聲音——優美柔和的小提琴,他曾經深深地陶醉與這樣的音樂,那幾乎要引領著他走向美好天堂的音樂。

但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小提琴的悠揚樂曲很快就被另一種聲音覆蓋了。

那是來自十八年前的電波,記錄著一段醜陋的曆史,也注定了年輕人此後一生的歸途。當聽到那些電波聲的時候,年輕人的耳膜如割裂般徹痛,而他的嘴角更是泛起一股難以抑製的苦澀滋味。

他知道自己必須忘記某些東西,即使這過程再痛苦,他也不能回頭。

因為這就是他的宿命。

年輕人已經在池子泡得足夠久了,先前的燙痛感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漫遍渾身肌膚的酥癢感覺。於是他便把身體往水麵外探了探,露出大半個脊背來,同時揮手高聲招呼著:“師傅,擦個背!”

“來勒!”坐在室外條凳上等候的擦背師傅應了一聲,但他卻沒有動彈,而是轉身看了眼身後不遠處的另一個中年男子。後者微微一笑,衝擦背師父豎起大拇指做了個讚許的表示,然後他自己便站起身來,向著浴室內走去。

那男子脫的赤條條的,隻在胯部圍了條大浴巾——這打扮看起來是擦背師傅的同行,不過擦背師傅以前卻從沒有見過他。

擦背師傅覺得那男子是個奇怪的人,因為他一來就很痛快地給了自己一百塊錢,而他的要求卻很有趣:當池子裏的年輕人找人擦背的時候,自己需要及時應聲,但是擦背的活卻要交給那男子去幹。

有人願意出錢幫自己幹活,天底下哪裏去找這麼好的美事?所以雖然滿腹詫異,擦背師傅還是將對方的要求一口應承下來。

現在他便帶著好奇的目光,眼看著那神秘男子從開水池裏撈起條熱毛巾,然後一步步地向著半浸在浴池中的年輕人走去。

熱氣蒸騰,水霧繚繞。男子終於走到了年輕人的身後,他彎下腰,右手拿毛巾按在了年輕人背部,左手則順勢抓起了年輕人的右臂。

擦背師父搖搖頭,心中暗暗地念叨了一句:“外行。”擦背的標準動作應該是右手拿毛巾,左手攥住客人的左臂才對,而對方這樣用左手攥右臂的動作實在是別扭無比。

池子裏的年輕人似乎也感覺到一絲異樣,他微微偏過腦袋正想說些什麼時,忽然覺得手上一涼,右腕被某個沉重的東西牢牢地套住了。

年輕人驀地一驚,連忙抬起頭來,透過蒙蒙的水汽,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而一副鋥亮的手銬已把自己的右手腕和那來人的左手腕牢牢地鎖在了一起。

“羅隊長?”年輕人在愣了片刻,用詫異的語調報出了來者的名號。

而那假冒擦背師傅的中年男子正是羅飛,在成功鎖住了對方之後,他的右手迅捷地一抖,將毛巾搭在了倆人手腕相連出,正好能將那副手銬遮擋起來。

“不要有過大的動作,否則隻會提前招來當地的警察。”羅飛一邊輕聲說著,一邊衝門外關注著他們的擦背師傅努了努嘴,然後他扯掉那條大浴巾,自己也走進了池子裏,又道,“我們還有時間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