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2)

說不出來的話

當我把筆管內吸飽廣墨水,繼而把一張張白紙弄髒,突然發現,盡管圈圈點點,遣詞逐句,塗抹刪汰盡管自認為對所要表現的事物已有了深入探究,可我得到的隻能是遺憾。我無法深入事物的內部,最多接近它的邊緣,我想說出什麼,可最終什麼也沒有說出來。如同麵對爐火,隻能是一種隔離的接近。

我想起了帕斯捷爾納克的詩句一一“四月,墨水已足夠用來痛哭”,麵對擺弄幾個漢字的人,墨水,隻能為其使用者悲哀。

說詩是用語言搭一座房子,讓靈魂在裏麵居住,可離開肉體的靈魂大概是鬼魂了。因而語言中需要有血液的搏動和肌膚氣息,需要鮮活、勃勃的生機和氣的流注,你無法設想一具僵硬的廠體會有靈魂。人說畫鬼容易畫人難,因為誰也沒見過鬼的模樣,由此推之,所謂詩恐怕也是鬼話好說,人話難說。

靈魂、精神或心靈,這存在而又虛妄的看不到、不可觸摸的範疇,其本身就是無法觸及、無法超越的。想實在地把握,如同用手去捉光線一樣愚不可及。可詩人就是這樣的愚不可及者。

語言作為符號,與心靈無法等同,已隔了一層,詩隻是一種生命狀態的翻譯,它永遠無法與生命同一。用意象去營造情感空間,與直接的述說相較這似乎又多了一層阻隔。比喻、借代隻是替代物,於阻隔之中會再生阻隔。而象征和隱喻,雖說深層的內在結構充滿了暗示,然而,客觀對應物於生命本體相較,畢競是外在的。

或許,詩其實就是說點人話。真的,詩應當棄絕一切浮華和裝飾,雖然曲徑能夠通幽,但彎環太多則迷惑太多,不如直接到達。我們相信一種質樸的述說,率真的由衷之言離心靈更近,繞很多圈子,盡管姿態很美,可時時會有離心力。

詩,是說出來的。說,不是描摹,描摹隻是大自然淺薄的影像;不是浮泛的抒情,簡單的情感傾向與詩無關;不是暗示,暗示過於模糊;甚至不是哲學的思辨與宗教的頓悟;或許,說,隻能是一種發現和覺察,說到底,說,隻是一種接近和可能。

裏爾克稱詩不徒是情感,而是經驗。對於經驗,也許該理解為經曆和體驗。經曆或要稱之為“追憶”,因為寫就的事物是已經過去或正在過去的事物,是死去的再生,是借屍還魂。正如赫胥黎所說,大部分詩歌是青年人寫給青年人看的,惟有大詩人才能寫出同時也值得老年人分享的那種回顧性的情感。而體驗既是生理的狀態,也是心理的狀態,是生命本真的脈動。我想,經驗雖有言說的意味,而更高的層次應屬於那種超驗的境界,那是一種理解和對虛妄的捕捉,具有不可言說性。

也許,抽象的、遊移不定的心靈的再現你隻能用抽象的、遊移不定的語言來麵對它。前幾年,我曾經提出“用抽象的語言來界定感覺”,發現抽象的語言能消解實在,確有一種空幻的力量,而一種物的不確定性和非實在化,於抽象的固定中似乎更為準確,亦有更為寬闊的容納。而在人與世界的關係之中,將感覺、感知和切身的感受直接訴說出來,用語言“直譯”心靈,將會更接近生命本體的固有狀態。

在寫作中,我常常感到力不從心,說得越多,說不清楚的越多。

我發現詩隻不過是一些廢話。而我要說的,都潛藏在詞和詞、語句和語句的縫隙裏,隱含在文字的背後,永遠也說不出來,隻隱隱約約地存在於文字之中,如同麵對一個生動的人,我看到的隻是他的形體,雖然可以感到精氣神,但卻無法把握。

一個會穿衣服的人,會讓你感覺不到衣服的存在。好的純粹的語言也具有透明的不可見性,似乎已在眼前消失,而直探事物的本源。可這世界並沒有純粹的事物,純粹隻能是一種理想和祈望。

我也常常在想,當我尋覓一種新質的時候,會不會丟掉一些更為可貴的東西,甚至走向絕境?然而,對於詩的“永無止境的冒險”,我不會裹足不前。即使最後無路可走,也還可以走回來。

詩的本質詩是什麼?那些分行排列的文字中蘊含著哪些因素?一支蘸滿墨水的筆將語言糾結在一起,你能否把握其根本的特點?

和一些詩作者交談,常常被問及如何把握詩的技巧。這樣的提問,使我感到詩似乎成了一種技藝,有如怎樣把彩紙折疊成一束假花,將陶土做成瓷器,木材打成椅子,似乎和人的生命本身,和血液、體溫、抖顫的心靈已失去了聯係;也讓我想起模具,那成批烤製的月餅和澆鑄的機器構件,這些和詩有什麼聯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