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詩的構想”該如何理解?或可稱之為什麼是詩的內容?多年來,人們誤解詩的內容為情感和思想意義。但詩的內容不僅僅是事實、事件和思想傾向,應當是詩本身、語言本身。事實、事件等事物是詩的語境,誠然與詩有著密切關聯。羅伯特勃萊指出詩的內容在於事實和想象的距離。一首詩愈是遠離最初的生活事件而不斷絕這種聯係,它的內容也就愈多。”雅克馬利坦在談“詩性意義”時也說:“詩性意義之於詩,恰如靈魂之於人,”“主觀性,連同回響在主觀性之上的某些超表麵的實在,通過作品的全部要素和特性的複雜結構,在它的黑夜中被隱約地把握詩中的詩性意義離不開從內部使之有生氣的詞語形式,離不開使之存在的整個詞語結構。”自然,邏輯與概念意義也是作品詩性意義部分之一,但其是“一種易變而摻雜之物”。詩性意義是由詞語的概念意義、想象性含義以及“更神秘的含義即詞語之間和詞語所承載的意義內涵之間的音樂關係”。而一些概念意義大於詩性意義的詩作,正是大量的平庸詩的特征。
由此,我想到台灣詩人商禽的《鍵子》一詩。詩人的左手握著自己的右拳,手像受傷的鳥雀,隻能拍擊而不能飛。詩人看到空中飛著鴿子,但鴿子處在病態的天空中,讓人想到命運的主宰。手是無辜的,去殺戮、受傷,受主人支配;而鴿子受病態的天空支配;在無可奈何之中,詩人隻能想象,讓雙手像鴿子那樣從自己的手臂釋放……從這首詩中,我們不難看出詩性意義中的想象性含義以及由情感起伏跌宕而形成的內在的節奏和旋律感。這詩,絕不是去說明一個概念,其中處處充盈著詩的構想。
對於詩性意義的發掘和構想,需要詩的敏感和直覺的第三隻眼睛。這便是在尋常中發現不尋常,在別人司空見慣的表象中發現深刻的內涵。詩人牛波從一把普通的折扇所畫的墨色蝴蝶,挖掘出不同凡響的詩性意義“一隻翅膀張開另一隻還擠在窄窄的扇脊上我沒有動,蝴蝶沒有動但它們在不停地起伏;其實我也是一隻折扇上的蝴蝶在別人的風中搖搖擺擺”。詩讓我們體察張開一隻翅膀的生命狀態,那種身不由己,在璿渦中無法掙脫的困境,是整個人類麵臨的恐懼和悲哀。然而,詩之內涵和穿透力,並非僅僅是抽象出來的意義。而是驗證了“事實和想象的距離”,是這種距離,使這首詩有了吸引人的魅力。
詩的構想,雖說是一種複雜的結構,但方式也是千差萬別的。如商禽的《滅火機》:
憤怒升起來的時候,看牆上的滅火機。一個孩子對我說:看哪,你的眼睛裏有兩個滅火機。聽這無邪的告白,捧著他的雙頰,想笑,我不禁哭了,我看見兩個我分別在他的眼睛裏流淚。但他沒有再告訴我,在我那些淚珠鑒照中,有多少個他自己。
詩,實際上是不斷變換視角,在“我”和“孩子”互相看眼中的影像來表現和體驗人生的。在詩中,現實的生存狀態、情緒、心理的痛苦和壓抑以及心靈的軌跡,都在兩雙眼睛中的相互傳遞中體現出來。或許,詩暗示了人生的不幸已由一代傳到了下一代,而更為不幸的是孩子或許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詩之詩性意義,由於詩之表麵意義與詩之深層內涵所形成的張力,顯得更為突出了。
詩之構想的關鍵,在於詩的總體把握。
李廣田曾有舊詩是用詩的語言寫散文,新詩是用散文的語言寫詩的說法。那大抵是說,有些舊詩隻注重具體字句的雕琢,句子寫得像詩,但表現的不過是散文的意圖,亦即將詩作為表達情感和交流思想的工具來用。而新詩雖用白話來寫,沒有一句像詩,但沒有一首不是詩,追尋的,是文字背後所滲透出來的詩意,去掉“詩的裝飾物”,表現的是詩的肌質本身的美。
詩之總體把握,關鍵是體現詩的意味,或稱之為“詩性意義”。一些看起來絲毫沒有裝飾性的語言,也可稱之為“線型語言”,但這線型語言不是直接表達概念意義的“直線”,而是一種具有寫意意味的“曲線”,化繁為簡,是一種提煉和概括。那曲線有如磁力線,構成了一種有強大吸力的磁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