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孩子對雕塑家說:“你怎麼知道石頭裏有匹馬呢?”話雖天真,卻道出了藝術中形式感的重要。看起來,雕塑家隻是去掉一些石頭,再去掉一些石頭,可他保留的,是石頭內在的有機聯係和適度的分寸感。詩人對語言的把握便如同雕塑家對石頭的把握。
當一個詩人反觀內心,對生命中無解的命題、捉摸不定的情緒,以及無法窮究的奧秘,越具象的表達或許離所表達者越遠,捉摸不定的情緒隻有用捉摸不定的語言來表達,無法窮究的奧秘隻有用無法窮究的事物來表達才合適。我曾提出過“用抽象的語言界定感覺”,有時,抽象的空幻力量能拉開更大的想象空間,而具象,常使詩變得狹窄,受到束縛。
非此即彼,非白即黑的思維會使詩變得淺表、單薄。可我們常常隻涉及表層和兩端,而不去注意一個實在的渾然的整體。譬如蘋果,詩歌講已並非隻青、紅兩麵,在塞尚的筆下是多棱的多麵體,它也是禁果,是欲望。隻有像果蟲一樣深入內部,對蘋果才有透徹的把握。
警惕、副除生鏽的詞和隨語言滑落的句子是多麼艱難,語言的慣性常常讓思維和表達南轅北轍,而最好的表達也隻是對詩的接近。對於詩而言,詞句的雕琢並不是最為重要的,文字隻是詩的形體,更重要的是氣的貫注,使詩鮮活靈動的是詩的靈魂。雖然形體和靈魂不可分割像血和生命一樣。
詩形式的變化是語言方式的變化,語言方式密切聯係著生活方式,但形式變化的根本卻取決於藝術觀念的變化,隻有對詩的本質有新的認知,才有脫胎換骨的新詩。
據說“敘述”已成為年代詩歌有效寫作的通則。然而一有“通則”,恐怕通則便會把“有效”淹沒,諸多的追隨者便是一種新的寫作方式的埋葬者,有效很快便成為無效。
詩的“敘述”不是敘事,不是外在的描摹,應當是對意味的追尋。詩和敘述是行為、心理、情緒、感覺與理解、詞語相互滲透的語言運動體;可以將單純敘述得複雜,也可以把複雜透徹為單純。
詩當然不是越晦澀越好,雖然晦澀與否並非是判斷詩的標準。那些幹淨透明的詞和句子,那些至誠的袒露和呼吸,是何等動人啊!詩,隻在媒體上熱鬧、鼓噪或冷落、蕭條,和詩本身沒有什麼關係。正如海的聲音並不存在於海麵、礁石和沙灘,它深處的湧動隻存在於海水之內。
說詩歌有病,首先是社會有病愛心的喪失,情感的冷漠、荒涼,物欲的瘋狂,從根本上扼殺著詩歌;“運思的人越少,詩人越寂寞”,那些高雅的詩行,怎麼能和令人趨之若鶩,不時變換花樣的消逍娛樂方式等同?
預言詩歌即將死亡的人大抵是活不過百年的,可真正的詩已流傳了千秋萬代;而被時間汰選出的新詩必將成為傳統新的部分繼續流傳。
對於詩而言,我們不缺乏技巧,缺乏的是真誠。真誠是建築詩歌之廈的基石,可我們看到的常常是些“空中樓閣”,隻能轉瞬即逝。我相信“技巧是對真誠的考驗”。
“稚嫩”對詩而言或許不是壞事,隻有稚嫩才有天真、鮮活和生動,才透出勃勃的生機。麵對生著厚繭的詩行,搜尋一點新鮮、動人的詩句已頗為不易。
詩要隨意而忌刻意,隨意便自然、灑脫,刻意便做作,拘謹。寧肯意猶未盡,不可用力太過,用力太過則成為傷害。
使詩純而又純隻是幻想,或可稱之為詩所努力的趨向。詩人也認為純詩隻是物理學中相對淨水的意義而言。沒有可入詩或不可入詩的事物,重要的是能否體現詩的真質。在大詩人筆下,諸如政治、宗教、戰爭這樣的題材,往往更能體現人性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