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一階段有一階段的詩質,這一階段的詩質要同前一階段的詩質不同。在某一階段,我關注詩的某一向度。節奏是與內在生命的一種聯係,還有語調。第一句在某種程度上,就把一首詩的語調和節奏固定下來了。這第一句像是天賜。在寫作《無言三章》時,我十分注意把握一首詩的語調和我內在生命的節奏,要使它們水乳交融。當然,詩是很多東西的化合,所以我還關注一些別的東西,有一階段關注整體把握,整體的詩的意味,而不是一字一句的雕琢。過去,是把每一行寫得都像詩後來有一階段我就關注整體的詩意。能用不同的方式去表現自己的心靈,是很正常的。生活是很豐富的,心靈也很豐富。我不希望我的詩歌寫作從開始到後來都一樣,這樣的話,有一首詩就行了。我對詩的某一向度的關注,這需要經驗,而更直接的經驗,在讀書之外,直接的經驗隻來自經曆和體驗,是發現,是對被俗常和瑣碎所埋葬的事物的敏感和發現。
車:你是一個溫和的人,但在藝術上的探求倒是十分激烈,這是不是在需求著一種平衡?
韓:……互相補充……像談戀愛……都是這樣……
車:在你的部分詩歌中,我感到躁動的情緒,而這在目前的年輕詩人的作品中卻反而難以讀到了。或許在學問的逼視下,年輕詩人隻得顯示老成。你的生活經曆是不是幫助你在學問麵前有了較為清醒的認識?請談談詩歌和學問的關係。
韓:詩不是缺學問,缺的是體驗和發現……一種靈肉的疼痛感……好多人從書本到書本,寫得像誰,就知道這一階段是在學誰。我也有這種情況,這情況也很正常。有的人說整個文學史是在寫一首詩,每個詩人的佳作,是這一首詩的一個片斷。但這個片斷,我看不應該是對前人的重複、摹仿。摹仿是避免不了的,但不能是不摹仿就寫不出來,關鍵是經過摹仿階段之後,怎樣化為自己的血肉。有靈魂的噓氣,有肌膚的氣息。……而更多的是模式化,詩像背著個硬殼,往裏麵填塞……一些漢字,沒有生氣和肉體的氣息。本來靈魂就在肉體之中,靈魂隨同脈搏跳動,隨著血液喧嘩。最近這幾年,我寫作中很注意,不能讓語言把生命遮蓋住,希望通透……從肉體中滲透出……靈魂。一個詩人,心情不應太平靜,應該躁動不安,但寫作卻在躁動之後的平靜中完成。語言鮮活的作品,從我這個編輯角度看,是太少了。我一旦發現,就很高興。前兩年發了藍藍的一組詩,我覺得她的詩坦誠,有無遮無掩的透明感,心地坦誠,和人的生命本體天然聯係在一起。我想我自己在心理上並沒有老態,盡管年齡也不算小了,但人應該能坦誠地對待自己,袒露真實的心態,正視自己的年齡,這也是詩與現實的關係。可我們的詩與現實的關係,常常與詩無關。現在更多的詩是缺乏詩的素質,不缺學問,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對現實能對生活有詩的發現。詩這東西嘛,或許會印證哲學,但詩不應去解釋、說明哲學。
車:你好像很喜歡“充盈”與“虛妄”這兩個詞,我覺得你的長詩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這兩個詞的悠遠回聲。
韓:充盈與虛妄,用淺顯的話說,就是實與虛的問題。生活的實感,不是一般的實,而是經驗。生活實感是詩存在的非常牢固的基礎。但從另一角度看,詩如虛不起來,也不行。船漂不起來,老有錨固牢,不行;風事飛不起來,也不行。詩人的天才,或者說詩的感覺,就是能不能使詩飄逸、飛,這不僅僅是一個詩的想象,而是詩人在整體關注中對詩本身的把握,包括題材的把握,也需要理性的支撐,一個詩人對社會對人生,總需要有深刻的看法,需要知性、判斷和理解,就總體而言,則是創造。(車:充盈與虛妄是不是靈魂和肉體的又一種說法),靈魂與肉體渾然一體,脫離開來,人就死了。
車:在你的長詩裏,有哲學、心理學、人類學的意味,即你的寫作,越來越內向化。你認為內向化是世紀末的寫作姿態嗎?
韓:僅僅是外在的描摹,是不夠的。文學,尤其是詩歌,是心靈的翻譯,這樣來看,它本身就是內向的。詩,是心靈創造力的結晶。對於人而言,肉體是心靈的載體,心靈是精神的載體。詩,隻能是內在產物,雖然心靈同時也承載著這個物質的世界。我個人認為,不僅僅是在世紀末,內向化,對抽象領域的興趣,對自身的探索一一人對自己的了解到底有多少呢?比如裏爾克吧,他的探索,可能是無結果的,但在詩學上卻達到了一個很高的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