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安安靜靜地在一旁聽著,他們在談論他,就如同他已經死去一般;談論著他的房子,仿佛它已經被拆毀了似的。他駝著背、眼含淚水地走開了,習慣性地找尋著需要修剪的樹枝、需要照料的果實。能夠感受到的是,他的生命已深深地植根在這一小塊土地上了,他永遠也不能離開這裏。因此無論別人對他說什麼,他總是想方設法地推遲離開的時間。

夏天又到了,當櫻桃、醋栗、茶黑蔗子等略帶酸味卻散發著水果清香的果實逐漸成熟時,他自言自語道:等到收獲完水果吧……收獲之後,我立刻把這裏賣掉。但是,收獲了櫻桃之後,桃子又熟了,然後葡萄也該收獲了,葡萄之後又有了在雪地裏采摘的漂亮的棕色歐楂。冬天來臨了,田野上一片淒清,花園裏什麼也沒有。路上也再沒有路人了,因此就更不會有買主了。甚至到了星期天,連兒子和兒媳婦也不來了。連續三個月的冬閑時間,老人每天準備著播種、修剪著果樹的枝丫。而那塊毫無用處的牌子仍然在路邊搖晃著,在風雨中招搖著。

慢慢地,老人的兒女們顯得越來越不耐煩了,他們已經知道老人一直在千方百計地趕走那些買主,於是他們商量出了一個對策—派他的一個兒媳婦搬來這裏與老人住在一起,她是店鋪裏那種輕薄的老板娘,從早晨起床就開始打扮自己,裝出一副惹人喜歡的模樣以及虛假的和善,但仍能看出一種在生意場上慣有的阿諛和世俗。門口的馬路仿佛是歸她所有似的,她把門開得大大的,高聲講話,對路人微笑,仿佛在說:快請進……進來看看吧……這幢房子想要出售!

對老人而言,以往的平靜已一去不複返了。有時他試圖忽略她的存在,他便用鐵鍬翻一翻那幾塊菜地,重新撒下種子,就如同瀕臨死亡的人那樣,製訂一些計劃以此消除對死亡的恐懼。那個女人整天跟在他的身邊並折磨他:唉!您這又是何苦呢?您這樣辛苦,最終還不是白白為他人勞累?

他並沒有搭理她,繼續認真地幹著手上的活兒,他的倔強讓人震驚。因為他覺得假如任由花園荒蕪下去,就等於他已經開始失去它,已經離它而去了。因此花園裏的小徑上仍然沒有一根雜草,薔薇也看不到一根多餘的枝條。

這段時間其實也沒有買主登門詢問。因為此時是戰爭時期,所以即使女人大門敞開,朝著行人搔首弄姿,可這一切都是白費功夫,路過的隻有一些搬家的人,進到屋子裏的隻有一些塵土而已。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了,女人變得越來越尖酸刻薄,因為巴黎的生意需要她回去打點。我常常聽到她對公公橫加指責,對他大發雷霆,還時常用力地砸門。老人仍然佝僂著背,什麼話也沒有說,看著逐漸長高的豌豆暗自欣慰。那塊寫著房屋出售的牌子也依然掛在那裏。

……

今年我又回到了鄉下,又看到了那座房屋,但可惜的是,那塊寫著房屋出售的牌子早已不見了。牆上依然貼著破碎且發黴的廣告。不好,房子已經被賣出去了吧?之前的灰色大門現在已經變成了綠色的,好像是最近剛剛刷過油漆,門楣也變成了圓形的,透過門上開著的鐵柵欄上的小窗洞,能夠看到裏麵的庭院。

果園已經和從前大不相同了,周圍是圓形的花壇、草坪還有瀑布,充斥著小市民混亂無序的氣息,一個大大的金屬球上映照出這裏的一切。金屬球在石階前麵搖擺著,映照在上麵的小路變成了一條條五顏六色的由花朵組成的彩帶,球麵上還出現了兩張寬大的臉孔:一個滿臉通紅、身材肥胖的男人,汗流浹背地坐在一張非常土氣的椅子上;他的旁邊有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喘著粗氣、手中揮舞著澆水壺,並且大聲說道:我已經給鳳仙花澆了十四壺水了!

房屋的新主人在房子上麵又建了一層樓,柵欄也煥然一新。在這座修葺一新並且還散發著油漆味道的小庭院裏,一架鋼琴在演奏著知名的波爾卡舞曲。音樂傳到路上,讓人聽起來心情煩躁。

七月的漫天灰塵、令人眩暈的大花和胖女人構成了一幅熱鬧喧嘩的場景,以及盡收眼底的粗陋不堪的歡樂氣氛,這些都讓我感到非常不舒服。我想到了那位不幸的老人,他在這裏散步時是那樣的安詳、幸福;我想象著老人在巴黎,戴著草帽、佝僂著背,在某個店鋪的後院裏走來走去;厭倦無聊、畏首畏尾,眼裏噙滿淚水,就在此時他的兒媳婦得意揚揚地坐在嶄新的櫃台後麵,賣掉小屋所得的錢幣叮叮當當的響聲從櫃台裏麵傳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