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起了,海裏鼓湧著的波浪漸漸衝到我們坐著的河岸上來,我和雲生站起來,抬頭望那一輪圓月又高又小,濤聲正淒淒咽咽,似敘說我們心頭的惆悵!我向雲生說:“回去吧!人間沒有不散的筵席,隻是今天的別宴太好了,這令我永不能忘。”他沒有說什麼話,走了幾步忽然又回去,把那個酒瓶也投入大海,海麵上依然起了一個水泡。 三
今天剛起來打開窗戶,茶房便進來了,他手裏拿著一封信道:“吳先生已經走了,這封信他教我交給您。”我急忙打開來,上邊寫的是:
雪樵:
你也許要怪我不辭而別,不過請你原諒我!我不願明天再看見你了,見了你時怕我更要比今夜還不英雄呢!我知道你現在已經睡了,但是這樣明月,這樣靜夜,我無論如何這淒楚的心情不能寧帖,教我如何能睡。今夜海邊的別宴,太悲壯了,也太哀豔了,可惜我不是詩人,不是畫家,不能把那樣美麗雄壯之景,纏綿婉轉之情描寫出。雪妹,我們離別這並不是初次,這漂浪無定的行蹤,才是我們的本色,我何至於那樣一說別離就怯懦呢!不過連我自己都莫名其妙,常怕你這次遠道去後,我們就後會無期了。
學敬的哥哥敏文在C城,我已寫信去了,你到了那裏他自然能招呼你,這次走有學敬伴你到A埠,一路上我也可放心了。有機會我這裏能脫身時,我就去找你,願你忘掉一切的過去,努力開辟那光明燦爛的將來。誰都是現社會桎梏下的呻吟者,我們忍著耐著,歎氣唉聲地去了一生呢,還是積極起來粉碎這些桎梏呢?我和你都是由巨創深痛中紮掙起來的人,因悲憤而失望,便走了消極不抵抗的路,被悲憤而激怒,來擔當破壞悲哀原因的事業,就成了奮鬥的人了。雪妹!你此去萬裏途程、力量無限,我遙遠地為我敬愛的人禱祝著!
至於我,我當效忠於我的事業。我生命中是有兩個世界的:一個世界是屬於你的,願把我的靈魂做你座下永禁的俘虜;另一個世界我不屬於你,也不屬於我自己,我隻是曆史使命中的一個走卒。我儕生活日在風波之中,不能安定,自然免不了兩地懸念,因之我盼望你常有信來,我的行蹤比你固定,你有了一定駐足處即寄信來告我。
雪妹!千言萬語我不知從何處說起,也不知該如何結束。東方已現魚肚色,晨曦也快照臨了,我就此在你夢中告別吧!雪妹,“一點墨痕千點淚,看戀箋都漬殷紅色,數虯箭,四更徹”。這正是替我現時寫照呢!再見吧,我們此後隻有夢中相會!
吳雲生
我看完後喉頭如哽,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把信紙都濕透了,這時我才感到自己孤身在旅途中的悲哀!想這幾年假使不是雲生這樣愛護我安慰我、勉勵我,怕我已不能掙紮到現在。如今我離開他了,此去前途茫茫,孤身長征,怎能咽下這一路深痛的別恨。但轉念一想,我既走上了這條路,哪能為了兒女私情阻礙我的前途,我提起了理智的慧劍斬斷了這纏綿惜別的情絲。
吃完早點,我給雲生寫了封信。正預備出門時學敬來了,她說船票已都買好,明天上午八時開船,她的事情都辦清楚了,讓我今天就到她家去,明天一塊兒上船。
翌晨八時,我已和學敬上了船。船開後她有點暈船,我還能紮掙著,睡在床上看小說。黃昏時我到船頭上看海中的落日,和瑪瑙球一樣,照得船欄和人間都一色緋紅。我默倚著船欄看那船頭湧起的浪花,落下便散作白沫,霎時白沫也歸於無處尋覓。我旁邊站著一個老人須發蒼白,看去約有七十多了;我看他時他似乎覺著了,抬起頭來和我笑了笑,問我去哪裏,我告訴他去A埠,後來我就和他攀談起來。他姓王,和小孩一樣處處喜歡發問,並且很高興地告我他過去四十年經商的閱略。他的見解很年輕,絕不像個老年人,而且他很愛國,他願看到有一日中國的旗插在香港山巔上。這更是一般主張無抵抗主義——投降主義的學者們所望塵莫及了。
回到艙內,學敬睡著了,隔壁有人在唱,我心情也十分淒楚不能睡著,回想一切真如春夢,遺留在我心底的隻是淺淺的痕跡,和水泡起滅一樣的虛幻,什麼人生的折磨,事業的浮沉,誰是成功,誰是失敗,都如波浪、水泡一樣,渺茫如夢。這時風起了,波浪湧擊著艙窗,又撲的一聲落下,飛濺起無數的銀花,船更顛簸了,這宛如我的生命之海呢!
遠遠我似乎聽見雲哥唱歌的聲音,聲音近了,我看見雲哥走近我的床來,我張手去迎他,忽然見他鮮血滿身!我嚇得叫了一聲,驚醒後哪裏有雲哥的影子,想想才知是夢。但是這夢太可怕了,我的心驚顫著!我跪在床上禱告!上帝!願你保佑他,我唯一的生命之魂影!
我伏在床上哭了!這一隻大船,黑夜裏正在波濤中衝衝紮掙著前進! 四
到了A埠,見著敏文,是學敬的二哥,他領我到他家去住,許多舊友都來看我,他們見我能這樣拋棄了舊日安樂的生活,投向這個環境中來,自然都異常歡迎!在他們這種熱烈的空氣中,我才懊悔來晚了。一切的煩惱桎梏都落在我的足下,我的勇氣真能匹馬單騎沙場殺敵!
在這裏又逢見三年未見的琦如,他預備和我去C城。第三日我們遂離A埠。海道走了三天,琦如和我談這幾年漂泊的生活,人生的變化,在路上還不寂寞。到了C城,這裏正是戰區,軍隊已開走了,三四天內還要出發大隊。我和琦如見了學敬的大哥敏慧,他說雲生來信他已收到了,問我願意在哪部做工作,我說要去前敵,他說去前敵就是宣傳隊和紅十字會救護隊,救護要有點醫學研究的才能去呢!我道:“做看護還可以,我們因為‘五卅事件’發生後,學校裏曾組織過救護班,而且我們還到過醫院實習過。縛縛繃布總能會呢!”他們都笑了!
第二天敏慧同我到醫院找王懷馨,她是日本畢業的,回國後便在C城服務,在東京時和雲生他們都認識。她頎長的身腰,鳳眼柳眉,穿著軍裝,站在我麵前真是英氣凜然,令人起敬!她告我說,救護隊分兩種,一種是留在C城醫院救濟運回的傷兵,一種是隨軍臨時救護,問我願意做哪一種。我說去從軍。她道:“那更好了,這次出發一共去一百人,你就準備吧!隊長是黃夢蘭,她從前在P城念書,也許你們認識的,我令人請她來介紹一下。”一會兒工夫夢蘭來了,似曾相識,她握著我手說:“歡迎我們的新同誌。”我們都笑了!
在這裏住了三天,一切都準備好了,我早已換上軍裝,她們都說是很漂亮呢!明天就出發,這時我們真熱鬧,領幹糧、領雨衣、領手槍、領子彈,其餘便是我們的藥品袋和救護器具。
到夜裏她們都睡了,我給雲生寫了封長信,告訴他昨天我就出發的消息和我近來的生活,別的話都沒敢寫,我讓他寫信時寄C城王懷馨轉我。到了這裏不知為什麼,心中一切的煩惱都消失了,隻是熱血沸騰著想到前線去,嚐嚐這沙場殲敵是什麼滋味!
天還黑著我們就起來了,結束停當後我們先到集合場去,這時晨霧微起,四周的景物都有點模糊,房屋樹林都隱約地藏在黎明的淡霧下。等到七點鍾集合號響了,這時公共運動場上一排一排地集合了有三萬多人,軍樂悠揚中,我們出動了。街市上兩旁都是歡迎我們的群眾,當我們武裝的救護隊宣傳隊過去時,婦女們都高聲地呐喊著,我們都挺著胸微笑了!火車開動時敏慧來看我,他又給了我一件工作,令我寫點戰場上的雜感給他編輯的《前鋒周刊》。我和馮君毅坐在車窗邊,他告我P城的消息很緊,雲生久無信來,我真念他呢!
車道旁碧水長堤,稻田菜圃,一點都沒有戰雲黯淡的情景,這樣錦繡的山河,為什麼一定要弄得烏煙瘴氣、炮火迷漫呢?但是我們的軍隊是民眾的慈航,為了殲滅和打倒民眾之敵,我們不得不背起槍來。午餐便是隨身帶的幹糧,不知為什麼,我們大家吃起來,都覺著十分香甜。這一車的同誌們,英武活潑,看起來最低限的程度也是高小畢業,又都是誌願從軍、經過訓練的,自然較比那些用一個招兵旗幟拉來的無知識的丘八,不啻天淵之別。這樣的軍隊不打勝仗我真不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