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長青九歲的時候到開城當學徒,十七歲當兵,上過抗美援朝的戰場,後來因為母親去世,父親腿摔傷他退伍回到柳家嶺。
他見過外麵的世界有多寬廣遼闊,雖然現在有戶口的限製,他們這裏又窮的很,但他還是想讓自己的孩子盡可能的多見見世麵,望寧公社也很落後閉塞,但好歹每天都會有縣城的兩班車過來,有外麵的人來來往往,好過自己村子幾百幾千年死水一般的寂靜。
村子裏除了他,都不願意讓孩子每天跑幾十裏山路受罪:去望寧上學又怎麼樣呢,學成個狀元也得在這個窮山溝過日子,這是命。
不過偶爾,也會有人不甘心,抱著和柳長青一樣的想法,想讓孩子多看看外麵的世界。
三太爺是當年把柳長青帶到開城的人,他的幾個曾孫子就時不時有一個過來和柳長青家的孩子一起上學,不過大多都沒能堅持到上初中,就又回了柳家嶺大隊的學校。
外麵的雪依然在下,柳俠懷裏抱著隻醜八怪大老鼠,靠著柳海的背,在秀梅娓娓道來的講解聲和柳葳、柳蕤的嚎叫聲裏進入夢鄉。
柳俠再次醒來的時候,窯洞裏黑黢黢的,懷裏的大老鼠沒有了,他迷迷糊糊叫了一聲‘媽’,沒人答應,柳俠躺著繼續迷糊。
過了一會兒,柳海進來了,點著了掛在牆上的煤油燈,柳俠這才看清楚,小老鼠就在自己旁邊睡著。
“六哥,我老憋慌。”柳俠搓著兩條腿呲牙咧嘴的說。
柳海趕緊把手裏的饃放在窗台上說:“我去給你提尿罐,憋著啊!敢再尿床讓咱媽捶你。”
柳俠睡之前喝了一大碗小米紅薯稀飯,這會兒一泡尿尿了半天。
柳海把尿罐提出去倒了,又去給他端來了晚飯:“咱媽說你睡哩身上正熱著,外麵風大,激住了會受風感冒發燒,就擱這屋吃吧。”
柳俠咬了一大口紅薯麵饃,看看身邊的大老鼠問:“孩兒咋吃呢”
柳海趴在炕上看著大老鼠,想摸摸他的臉又不敢:“咱媽給他又熬哩米油,才喂了。”
柳俠有點擔心的問:“咱伯他們還沒回來?”
“嗯,雪都一尺多厚了,咱伯他們要是送二嫂去縣醫院,今兒肯定回不來,這天,啥車都過不了千鶴山,咱媽跟大嫂也急哩不得了,不知二嫂咋樣了。”
柳俠又看了看身邊的大老鼠,輕聲問:“六哥,難產大出血是不是會死?”
柳海嚇一跳,往窗外看看沒人才放心:“你聽誰說哩?可不敢胡說,不吉利,要是咱媽聽見非打你一頓不可。”
柳俠說:“俺班張長喜說哩,他鄰居前年生孩兒時候死了,他聽那些辦事哩人說他媽是難產,大出血,血流完了就死了。”
柳海也有點害怕:“不會吧?咱二嫂不會死吧,她恁好,再說,孩兒都生出來了了........”
柳俠看看睡得香香甜甜的醜小孩兒,點點頭:“嗯,二嫂肯定沒事,咱孩兒肯定不會有後媽,後媽都可孬孫。”
柳長青家寬敞的院子一畝多大,一字排開五孔向陽的窯洞,都是門上帶著半圓的亮子,旁邊還開個大窗戶的,十裏八村還沒有一家的窯能跟他們家比,這是他和老大柳魁花費三年多的時間慢慢改造出來的,全都是青石券門,玻璃是前年柳魁托了一個戰友在縣玻璃廠當廠長的哥哥弄來的,說是殘次品,不要錢,其實隻是上麵有一點氣泡或毛點,一點不影響使用。
西廂房是三間青石牆的大瓦房,,石頭是他自己打的,紅瓦是托了公社書記王長民在窯坡買的,光是從窯坡拉回來,在山路上來來回回折騰了半個月,房子蓋成後,一個村子的人都眼熱的不行。
這是他們附近十來個村子僅有的一所紅瓦房。
最西邊的窯洞是三個最小的兒子住的,前幾年孫嫦娥每天早上都得從裏麵拉出尿濕的被褥來曬,這幾年好多了。
西邊比較遠的地方還有一孔沒有青石券門的小窯洞,是專門用來放柴火的。
離望寧大隊不到十裏的地方就是羅各莊煤礦,柳茂就在煤礦當合同工,可他們這裏的人從來沒有燒過煤,買不起,也運不進來,所以家家戶戶都有專門放柴火的窯洞。
柳俠平時都跟柳淩和柳海睡在最西頭的窯裏,柳鈺平時也都是在這裏是和柳俠他們幾個擠著睡,跟在自己家差不多,他是胳膊摔了後不方便,才臨時回家住了半個月。
柳俠平日裏不光白天折騰的家裏雞飛狗跳,晚上睡覺也不老實,早上孫嫦娥來叫他們起床吃飯的時候,大部分時間看到的都是柳俠光溜溜四仰八叉,把兩條腿搭在幾個哥哥身上的樣子,她可真怕一晚上過去,柳鈺的胳膊又壞事了,或者幹脆躺在地上的樣子,沒辦法才讓受傷的柳鈺回家住。
今天,柳長春家沒一個人了,她就又讓柳鈺回來住了。
孫嫦娥是和柳長青結婚後好幾年、在為柳長春操持婚事請本家另外幾個嬸子嫂子幫忙縫被子時才聽她們說,柳長青和柳長春不是親兄弟。
她當時心裏十分震驚,也有點生氣,氣這麼大的事丈夫居然這麼多年都沒跟她說過,是不是覺得她如果知道了會嫌棄柳長春。
但她當時沒表現出來,等沒外人的時候她才問柳長青怎麼回事。
柳長青的回答讓她非常意外,柳長青楞了好一會兒才說:“咱伯跟順德叔是最好哩朋友,長春還不到兩歲順德嬸兒就沒了,他們家那一支人丁不旺,順德叔沒有其他本家了,他一個男人又不會帶孩兒,長春差不多就是咱媽給養大哩,一年到頭除了過年那一天,都在咱家裏。
我比他大三歲,一直就是把他當親兄弟哩,後來順德叔病重哩時候不放心他,把他托付給咱伯,咱伯為了讓順德叔走哩安心,又叫我當著順德叔哩麵和長春磕頭拜了兄弟。
我根本就沒想過要專門給你說長春哩事,因為我早就忘了長春不是俺親兄弟。”
孫嫦娥原來就是跟著柳長青把柳長春當親兄弟待的,聽了這話後心裏的疙瘩一下就沒了,她本來生氣也就不是因為柳長春,而是因為覺得丈夫不信任自己,現在知道了事情完全不是自己想的那樣,她也就釋懷了。
柳長青和孫嫦娥對柳長春視若親兄弟,柳長春對柳長青夫婦也視為親人,所以兩家的孩子從小就和一家人一樣親密,柳茂和柳鈺就像當初的柳長春一樣,幾乎就是在柳長青家長大的,柳茂結婚之前都很少住在自己家,一直和柳川住在一起,直到柳川參軍,他才慢慢習慣晚上回自己家睡。
柳鈺也是除了吃奶的嬰兒期,稍微大一點就一直在上麵和柳淩他們一起,傳統節日需要回家祭拜祖先的,儀式一完就會跑上來,翟玉蘭一直說,她算是給孫嫦娥生了倆兒子,自己省心的啥都不用管,就等著聽他們喊“媽”就中了。
吃過晚飯,孫嫦娥看著柳鈺躺好睡下,又交待了好幾遍柳海睡覺時警醒點,不敢碰了柳鈺受傷的胳膊,才回自己住的窯洞。
柳俠今兒睡在東邊柳長青夫婦的窯洞裏,他把自己扒光鑽進被窩兒裏,被子上補丁摞補丁,都快看不出原來花紅柳綠的圖案了,但卻不像其他山裏人那樣被頭兒讓腦油磨的明光,挨著身子冰冰涼。
孫嫦娥人幹淨,冬天再冷,一個月是一定要把被褥輪番拆洗一遍的,平時隻要有太陽,被褥也要天天拉出去曬,看上去破舊的被褥其實厚實溫暖。
孩子多,家裏又沒有多餘的布票,也就沒有足夠的布給孩子做衣服,更不用說替換的褲頭了,柳俠就一個褲頭,小的時候愛尿床,第二天起來就沒有穿的了,孫嫦娥後來就不準他穿褲頭睡,他自己也樂得光溜溜的睡著舒服,慢慢的就成了習慣。
柳俠輕輕用指尖摸摸大老鼠的小臉兒,有點涼,他小心翼翼的把他往自己跟前挪了挪,伸出左臂,把大老鼠圈在自己的腋下:“這樣就不冷了,哎,原來將生出來哩小孩兒真這麼醜啊,哼,肯定不會都這樣,我肯定沒你這麼醜,肯定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