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連環殺(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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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子時三刻,梅若風必死於將軍山明隍廟。”

這句話寫在一張二指寬的紙條上。

紙條被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釘在縣衙刑事房的一張小桌上。

小桌旁坐著兩個人,皆頭戴平頂巾,身著皂色盤領衫,腰懸長劍,作官差打扮。

左首年紀稍長、濃眉大眼相貌威武的漢子複姓司馬,單名一個恨字,乃是這荊州府繡林縣衙水陸兩路總捕頭。

右首之人年約二十,麵目清秀,一臉英氣,乃是司馬恨的得力助手、捕頭吳過。

兩人盯著桌上這張殺氣森然的紙條,不由眉頭打結,麵沉似水,久久說不出話來。

他倆今早一到縣衙刑事房,這張奇怪的紙條就已經在這裏等著他們了,沒有人知道是什麼人幹的,也沒有人知道這張紙條是什麼時候被釘在這兒的。

他們所看到的,僅僅隻是一張紙條,一把匕首,還有一行像匕首一樣透著寒意與殺氣的文字。

他倆坐在那裏,麵色凝重,緊緊地盯著那張紙條,似乎要從字裏行間找到蛛絲馬跡揪出那個出言索命的肇事者一樣。

可是沒有,兩雙眼睛盯著紙條看了半天,紙條還是紙條,文字還是文字,連一點點線索都沒有。

兩人相顧無言,眼底卻掠過一絲陰影。

很快,門口便響起了雜遝的腳步聲,刑事房裏的捕快、公差都三三兩兩地來上早班了。

為了不使消息傳來,引起驚擾,司馬恨順手拔下匕首,將那張神秘的紙條捏在了手心。

吳過看他一眼,有些擔心地問:“總捕頭,您看這事要不要告訴梅大人?”

他所說的“梅大人”,就是這繡林縣的知縣,亦是這索命紙條上所提及的梅若風。

梅若風,山東青州人,現年四十有六,三十二歲入京師國子監,因勤學苦讀成績優異,十年前由吏部薦舉為官,授湖廣繡林縣令,官階七品。在赴任途中,原配李氏不幸染病身逝,留下時年十歲的幼女怒雪與其相依為命。直至兩年多前,梅怒雪嫁與司馬恨之後,他才續弦,娶了戲班出身的花旦花氏想容姑娘為第二任妻子。為官十載,任滿三屆,口碑一直不錯,據說最近有望升遷。誰知偏在此時,竟然有人飛刀留柬,揚言要取其性命。

司馬恨聽了吳過的話,皺眉想了片刻道:“算了,梅大人今晚要去將軍山明隍廟祭父,行程已定,無從更改。若將此事告訴於他,不但於事無補,反會使他擔心。這件事咱們兄弟放在心上就行了。今晚咱們多帶點人手,打起精神,在暗中多替大人擔待一點。看看到底是誰吃了豹子膽,竟敢如此明目張膽地威脅朝廷命官。”

吳過點點頭道:“有道理,還是你這做女婿的想得周到。”

原來梅若風之父梅守恪乃青州宿儒,讀了一輩子的書,後來隨兒子來到繡林縣,晚年曾在繡林縣城外將軍山明隍廟帶發修行,後逝於廟內,入殮之後,梅若風遵父遺言,將其棺木置於廟內,不曾下葬。原本有一老和尚在廟內照看棺木,打掃塵埃,幾年前老和尚也死了,廟裏便再無活人。

偏生梅知縣又是一個大孝子,非但每年父親祭日必在家中設靈跪祭,而且每隔三年,必大祭一次。

所謂大祭,也並非說排場有多大,而是梅若風身穿孝服,孤身一人,手提香燭紙錢水酒祭品,從山下五步一跪十步一叩,拜上山腰廟內,親手祭奠之後,孤燈隻影,在父親棺槨前陪伴一晚,以示孝心。

而今日乃三月初九,正是梅守恪死後第三個大祭之日,看來那飛刀留言之人對此也了若指掌,否則那紙條上便也不會出現“將軍山明隍廟”這麼確切的字眼了。

既然對方注明了動手的地點,而且也說明了時間,那司馬恨防守起來,也便有的放矢,容易得多了。

隻是對方如此明目張膽,有恃無恐,全然沒將刑事房一眾人等放在眼內,倒使司馬恨吳過二人心中吃驚不小。

對方到底是什麼來頭?有何居心?

這張索命紙條,到底是虛張聲勢的威脅,還是殺人行凶前的炫耀?

對方今夜真的會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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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繡林縣城北門數裏之遙,有一條春陵河,河邊有一座將軍山。

大山臨河的一麵,是如削的峭壁,而向南的一麵,則山勢較為平緩,山腰有一處平地,建著一所廟宇,這就是明隍廟。

明隍廟,本叫明皇廟,據傳本朝開國之初,太祖皇帝曾在繡林縣與漢王陳友諒有過一場大戰,太祖爺寡不敵眾,加之中了敵人奸計,被圍困在將軍山上的這座小廟內。時在道州作戰的大將軍徐達聞訊引兵來救,卻被敵軍阻於山下。雙方對峙十餘天,陳友諒大軍終於攻入廟內,卻發現裏麵除了一尊泥塑金身的菩薩,空無一人,太祖爺早已不知去向。漢王兵將大驚,隻道太祖爺得神靈相助,才得以無聲無息逃脫生天,皆盡俯身大拜菩薩。太祖皇帝登基之後,當地百姓遂將此廟叫做明皇廟,廟中香火盛極一時。誰知這個廟名卻犯了原本和尚出身的太祖皇帝的大忌,太祖爺龍顏大怒之下,斬盡了廟內僧眾,並下旨將“明皇廟”改為“明隍廟”。

時至今日,年深日久,廟宇門楣毀損,牌匾斑駁,麵目全非,但若細心察看,還是不難發現“明隍廟”三字中“隍”字的偏旁“阝”,與其他筆劃略有出入,顯是後來倉促間添上去的。

這一日,剛到下午,天公不作美,竟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申時未到,縣衙總捕頭司馬恨就已經調配好了人手,先遣人在山前山後細細搜查一遍,確認無人躲避在山上之後,又將手下三十多名捕快分作十組,冒風頂雨,明樁暗哨,將幾條上山的小路全都把守起來,除了知縣大人,其他閑雜人等,一概不得通過。此是第一道防線。

又在山腳通向山腰廟門的必經之道兩旁的草叢中埋伏了四十名弓箭手,一有風吹草動,立即弓箭伺候。此為第二道防線。

而第三道防線,也是最後一道防線,卻是明隍廟對麵的兩棵樹,兩棵高入雲天華蓋如傘的老鬆樹。鬆樹當然不能防敵,但躲在樹上的人卻能。而司馬恨和吳過兩人就分別隱身於這兩棵大樹上。

那樹挺拔高直,枝繁葉茂,藏身其上,不但雨淋不到,而且正好可以望到明隍廟的房頂及門窗。任何人想要進入廟內,都逃不過他倆的監視。

在三道防線如此嚴密的防守之下,即使是有一隻鳥想要飛進廟內而不被發現,都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

當然,為了不使知縣大人擔心,這一切的保護措施,都是在暗中悄然進行。

因為下雨,所以天色似乎要比平時黑得早一些。

幸好司馬恨和吳過都是身負武功目光精湛之人,暗夜視物,卻也不算難事。

兩人棲身樹上,靜靜相候。

入夜時分,雨越下越大,雷聲越來越密。

正在這時,司馬恨和吳過同時發現有一個身著長衫、手提竹桶的人正緩步從山下走來。兩人立即警覺,定睛一看,隻見那人一不打傘二不披蓑,迎著勁風,冒著大雨,向山上走五步便下一跪,走十步便叩一首,行得極其艱難緩慢,但下跪叩首卻一絲不苟,極是認真。閃電照過,看清那人的臉麵,卻正是知縣梅若風。

兩人見了,相互對望一眼,心下均暗自佩服梅大人的這份孝心。

從山腳到山腰這一段路並不太長,但梅若風卻苦行了一個多時辰,方才到得明隍廟前,衣衫沾滿泥水,早已濕透,汙水正嘩嘩啦啦滴到腳下。

隻見他站到門口,伸手整了整長衫,然後才輕輕推開廟門,走了進去。

旋即,大殿右側廂房的窗戶裏火光一亮,已經燃起一支蠟燭,燭光剛好將他的身影映照到窗戶上。

隻見他進屋之後,先將手中竹桶放下,拿出幹衣換上,然後拿出拂塵,將父親棺槨上的灰塵一一拂去,這才擺起祭品,點燃香燭,跪地祭拜。

司馬恨和吳過隱身的大鬆樹雖距廟門有三十餘丈,但透過窗戶上的燭光照影,卻也能將梅若風在屋內的情形看個大概。

兩人一麵注意著窗前燭影,一麵眼觀六路,留神戒備,半點也不敢大意。

隻見梅若風祭奠完畢之後,又繞著父親的棺木走了一圈,站立片刻,這才緩緩坐下,坐在棺前,一隻手還在輕撫棺蓋,似乎是想揭開棺蓋和父親對話一般。

燭光投影,將他的身影清淅地映在窗戶上。

那身影一動不動,坐得極是端正。看來他就是要這樣端坐靈前,陪伴他父親的亡靈一宿了。

梅老爺子過世已近十年,他卻還保留著這份孝心,已是難得至極了。

廟外,雷電交加,風雨正急。閃電過後,四野黑壓壓的一片,隻有那雨打樹葉的嘩啦聲,窸窸窣窣地響得人心裏發慌。

司馬恨坐在樹上,回頭向山下一望,隻見山腳下有幾隻燈籠在來回移動,正是自己派出把守路口的崗哨,若有變故,山下便會立即示警。

他這才略略放下心來,從懷中掏出一隻镔鐵酒壺,揭開喝了一口,又將酒壺扔給吳過,咂咂嘴巴道:“好大的風,喝口酒暖暖身子罷。”

吳過伸手接住,道:“這鬼天氣,真是要命。我若是那凶手,今晚就躲在被窩裏不出來了。”說完喝了口酒,又將酒壺扔回給他。

司馬恨邊喝酒邊道:“不來最好,不過他若真的要來,咱也不懼他。”

笑一笑,又將酒壺扔過來。

吳過喝了一大口,烈酒下肚,酒意上湧,全身都暖和起來,忽地豪氣頓生,大笑道:“我看那家夥最好還是來一趟,否則咱們這一夜的凍便算白挨了。”

司馬恨也忍不住哈哈大笑道:“那倒也是。”笑聲未止,忽地想起自己是暗哨,這一出聲,若真有人上山想對大人不利,自己的藏身之所隻怕早就讓人給發現了。

想及此,立即住口不言,一麵留心觀察,用心戒備,一麵與吳過喝著悶酒。

一隻镔鐵酒壺在兩人之間傳來傳去,不知不覺間,已然見底。

吳過酒癮未止,正想問他還有沒有,忽地聽見山下城中隱隱傳來“的篤、的篤、當當當”幾聲響,卻已是三更天時。

司馬恨麵色一肅,壓低聲音道:“子時已到,多加小心,可別讓凶手鑽了空子。”

吳過聞言,心中一凜,急忙抬頭向廟內望去,隻見梅大人的坐姿仍然映在窗前,燭光搖曳,人影輕晃,並無異樣,這才放心。抬首望天,隻盼老天爺快些住雨,快些天亮,自己也好早點交差。

可天空依舊黑沉沉的,雨勢非但沒有停住之意,反而下得跟瓢潑一般。

兩人雖然藏身樹上,雨水難以淋到,但冷風一吹,渾身直打寒戰,那種涼颼颼的滋味,卻也不大好受。

忽然間,天上炸雷驚響,閃電像一柄利劍從半天雲中直插下來。

便在這時,司馬恨忽地哎喲一聲,從鬆樹上直栽下去,跌在地上,滾出老遠,躺在泥水中,竟不動彈了。

吳過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顧不及下樹救人,立即低喝一聲:“什麼人?”按劍柄,凝神待敵,可四下荒蕪,並不見人影。心下更驚,對方一擊得手,全身而退,全然不著半點痕跡,顯然是位高手人物。

他一按機簧,長劍嗆啷出鞘,再喝一聲:“閣下既然來了,又何必藏頭縮尾?”

一麵出言刺探,一麵凝神四望,尋找敵蹤。

就在他扭頭望向身後那片漆黑樹林時,忽地後腦勺砰地一響,已被一記重掌擊到。

他身子一晃,啊呀一聲,長劍撒手,人也跌下樹來,朝山坡下滾出好遠,方才被一塊大石擋住,正欲掙紮爬起,隻覺冷雨淋頭,頭痛欲裂,身子一仰,已然昏死過去。

2

與其說吳過是被大雨淋醒的,不如說他是被冷風吹醒的,也不知昏睡了多久,他渾身一個激靈,就倏地醒轉過來,睜開雙眼,天依然是黑的,雨依然還在下著,他依然躺在那塊石頭旁邊,頭依然還在痛著,身子冷得像一塊冰,渾身衣服裏裏外外早已濕透了好幾遍。

他不由自主打個寒戰,在泥水中翻一下身,掙紮著爬起,回頭卻發現總捕頭司馬恨仍然躺在不遠處的風雨中。

他叫了兩聲“總捕頭”,卻毫無反應,不由心中一驚:莫非總捕頭已遭歹人毒手?

急忙踉蹌走近,伸手一摸,隻覺他身子尚熱,最裏麵一件衣服尚未濕透,呼吸順暢,這才放心,用手掌按住他背後大椎穴,吐出一股緩和的內力,輕輕推拿兩下。

司馬恨“哼”了一聲,終於悠悠醒轉。坐起身,神色茫然,瞧著他問:“怎、怎麼了?”

吳過苦笑道:“咱們雙雙著了人家的道兒,我也是剛剛才被雨淋醒。”

“是麼?你也被人打暈過去了?”司馬恨雙目如電,瞧他一眼,忽地想到什麼,臉色一變,從地上跳起,道,“大人怎麼樣了?”

吳過心頭一凜,這才想起今晚的任務,急忙抬頭一看,隻見知縣大人的身影仍在窗戶上輕輕晃動著,與先前並無異樣。

兩人這才放心。

便在這時,忽聞山下傳來敲梆聲,已是四更天時。

司馬恨抖一抖渾身泥水,道:“想不到咱們這一下,竟昏睡了差不多一個更次。”

吳過皺眉道:“那家夥將咱們擊倒,卻並未向大人動手,這倒奇了。”

“這其中隻怕有些不妥。”司馬恨的目光盯著窗戶上的影子,忽道,“你看,大人在房中坐了這麼久,怎地連動也不動一下?”

吳過也跟著望過去,奇道:“那影子不是一直在動麼?”

司馬恨道:“那隻是風吹燭火在動,所以燭光下的影子也在動,但大人卻似乎一直未動。”

吳過擦擦眼睛仔細一瞧,確是如此,不由跺足道:“不好,咱們快進去瞧瞧。”

躥到鬆樹下,揀起掉落的長劍,與司馬恨一起,急急朝廟內奔去。

廟門早已破損,關得也不嚴實,司馬恨搶先一步,推開廟門,跨了進去。

首先進入的是淒涼破敗的大殿,再由大殿轉入右側廂房,廂房不大,房間裏燃著一支已快燒盡的蠟燭,燭光照著一副古舊柏木棺材,棺材旁邊坐著一位身穿長衫的中年男人,正麵向著房門,坐得十分端正,頭卻勾了下去,眼睛也是閉著的,神態十分安詳,儼然已經入睡。這人正是知縣大人梅若風。

司馬恨和吳過見無異樣,這才鬆口氣,不想打擾大人休息,正欲悄然退出,司馬恨忽道:“不對,大人臉色似乎有點不對勁。”

吳過一瞧,亦覺如此,忙輕輕喚了兩聲:“大人,大人。”

梅若風閉目垂首,如若未聞,全無反應。

兩人心中暗覺不妙,走近去,伸手輕輕搖一搖他,梅若風忽地向前一撲,整個人都倒了下來,撲通一聲,趴在地上,形體僵直,毫無聲息。

人一倒地,司馬恨和吳過就駭得“啊”地一聲,像看見鬼似的跳了起來。

原來在梅若風的後背心裏,不知何時,竟已被人插了一把匕首,匕首旁邊還有一個血洞,洞口不大,亦不太深,顯然是凶手第一刀未刺中梅大人的致命之處,拔出匕首留下的刺痕,而第二刀卻正好從背後刺入心髒,是為致命一擊。刀口暗紅,滲出些許血水。

一摸梅若風身上,觸手冰涼,鼻息全無,已然斷氣多時。

司馬恨和吳過對望一眼,早已驚得呆住,過了半晌,司馬恨才回過神來,臉上神色又是驚懼又是憤怒,顫聲道:“你留下察看現場,我去追凶手。”

話音未了,人已撞開窗欞,飛躍而出,四下一望,忽地向西奔行而去。同時左手一揚,一道藍煙衝天而起,射至半空,忽然砰一聲爆炸開來,燃起一團藍色焰火,久久不滅。

這正是刑事房緊急召集人手的信號,把守在山下各處的捕快一見此煙,情知有變,立即便會趕上山來。

藍光未滅,司馬恨早已冒著風雨,向西追出數裏之遙。

吳過留在廟內,仔細搜尋察看了一番,居然不見半點凶手留下的痕跡。正暗自驚疑,忽聽廟門口人聲嘈雜,山下數十名捕快早已擁進來,一見知縣大人背插匕首,暴斃當場,不由都驚得目瞪口呆,人人臉色慘變。

吳過問道:“你們守在山下,可曾發現有可疑人物上山?”

捕快們紛紛搖頭,道:“我們一直把守著各處上山的必由之路,不要說人,就連一隻耗子也沒見跑上山來,更加不見有人下山。”

吳過不由皺眉道:“這倒奇了,三更剛過,我和總捕頭便幾乎同時被人襲擊,昏迷將近一個更次,醒來之後,大人就已遭遇不測。既然無人上山,那凶手又是從哪裏來的?”

一名捕快道:“莫非凶手白天藏在山上,晚上才偷偷溜出來行凶?”

吳過搖頭道:“絕無可能。白天咱們已經搜過山了,連一隻兔子都給攆走了,哪裏還會藏得有人。”

那捕快摸摸後腦勺道:“這倒是怪了,既不見人上山,也不見人下山,那凶手難道隻是耗子,從地底下鑽來鑽去不成?”

吳過想一想道:“先別說這麼多廢話,大夥再四處搜一搜,也許凶手還未走遠。”

眾人應了一聲,又分頭在廟裏廟外搜尋起來,就連大殿菩薩的肚子、梅老爺子的棺材裏都仔細搜查了一遍,哪裏見到凶手的影子。

片刻之後,司馬恨氣喘籲籲地趕回廟內,臉上身上全是水珠,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吳過忙迎上去問:“怎麼樣,可曾看見凶手?”

司馬恨瞧了他一眼,抹抹臉上的水珠,皺眉搖頭道:“我向東、南、西三麵各追出十裏,根本不見人影,北麵臨河的絕壁上我也去看了,並無異常。凶手來得蹊蹺,去得也蹊蹺。”說完,又朝他望一眼,眼神已有些異樣。

吳過歎口氣,問:“那現在怎麼辦?”

司馬恨看看倒斃在地的嶽父大人,臉肉抽動,極是難過,轉過身去道:“事已至此,先將大人抬回縣衙再說吧。”

不知何時,屋外的雨已經停了,但風還在刮著,雨後的風更冷,一直冷到了人的心裏。捕快們拆了一扇廟門,將知縣大人的屍體側放在門板上,抬了出來。

司馬恨給眾捕快下了三道命令:“一,將大人抬回縣衙,請仵作驗屍;二,通知梅夫人花氏,還有拙荊梅怒雪;三,著書吏將大人遭遇不測之事寫成文書,連夜快馬呈送荊州府知府韓青山韓大人,請他出麵作主,處理一切。”

眾捕快認真記下,一齊點頭,一人看著他奇道:“總捕頭,那你呢,不隨咱們一起回縣衙麼?”

司馬恨眼圈發紅,歎口氣,道:“我暫不回去,還想與吳捕頭一起在山上搜一搜,也許能發現些許蛛絲馬跡,找到凶手。”說完,看了吳過一眼。

吳過知他不願看見他那年輕貌美的嶽母大人花想容突然淪為寡婦和他妻子梅怒雪得知其父死訊之後,兩個女人哭哭啼啼的悲淒場麵,所以暫時不想回去。不便當麵點破,隻是點點頭道:“正是,我和總捕頭還想留下來看看現場,大夥先回去吧。”

眾捕快這才抬了梅若風的屍體,緩緩走下山去。

3

司馬恨和吳過回到縣衙時,天已經亮了,風漸止,但天空仍然陰沉沉的,好像整個天空隨時都會塌下來一樣。

喧鬧的衙門已漸漸安靜下來。

兩人直向停屍房走去。

停屍房裏,永遠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奇怪氣味,梅若風的屍體就停放在屋子中間,仵作已驗屍完畢,背上的匕首已拔了下來,屍體平躺在木板上,麵容蒼白,但神態安詳,似乎睡熟了一般。

屍體左邊跪著一位女子,二十來歲年紀,早已哭得像個淚人兒,正是梅若風的女兒、司馬恨的妻子梅怒雪。

右邊跪著一位中年美婦,身體略微有些發福,大約三十歲年紀,卻並未哭泣,隻是緊緊握著梅若風的一隻手,看著他的麵容發呆,眼神空洞,目光哀絕,仿佛整個心都已被掏空了一般。臉上無淚,心中有淚,也許這才是人世間最深最慘的痛吧。她便是梅若風的妻子、司馬恨那年輕的嶽母大人花想容。

看見司馬恨,兩個女人忽然不約而同地朝他撲了過來,一個扯著他的衣襟大聲問:“你這總捕頭是怎麼當的,我爹就在你眼皮底下,竟然遭人、遭人……”下麵的話還沒說完,責備與質問的目光就已像利箭般射了過來。

另一個什麼話也沒說,但悲傷哀痛的淚水卻忽然噴湧而出。無聲的質問,也許是天下最嚴厲的責備。

一個是死了父親的妻子,一個是死了丈夫的嶽母,司馬恨無顏麵對兩個女人劍一樣犀利的目光,頭垂得低低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好像他就是親手殺死自己嶽父大人的凶手一樣。

吳過於心不忍,忙向花想容身後一個穿青色衣衫的小姑娘使了個眼色,那小姑娘叫青梅,是花想容的貼身丫環。

青梅領會到了他的意思,急忙上來將花想容和梅怒雪扶到一邊。

吳過乘機插言勸道:“梅夫人,司馬大嫂,其實這件事怪不得總捕頭,那凶手實在太過狡猾,事先將我倆都打暈,等咱們醒過來,卻已太遲了。”

兩個女人還想再說什麼,司馬恨卻忽然抬起頭來,目光如電,冷冷一掃,兩人打了個寒噤,卻也不敢再衝上來多作糾纏。

司馬恨清了清嗓子,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對花想容道:“梅夫人,梅大人死得蹊蹺,我們已經致函荊州知府韓大人,請他出麵主持公道,估計這一兩日韓大人就會到。不過在韓大人到來之前,我想去梅大人的住處看一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線索。”

花想容歎口氣,哽咽道:“人都已經死了,就算找到凶手又有什麼用,老爺還能活過來麼……要看你就去看吧,房間的門都是開著的,隻有他的書房,平時從不讓人進入,鑰匙也隻有他一個人拿著,這你是知道的。”

司馬恨點頭道:“我知道了,請夫人節哀,相信我們一定會找到凶手的。”抬頭吩囑青梅,“好好照看夫人。”

忽又想起什麼,回頭叫道:“五更何在?”

身後一位瘦小幹癟的衙役應聲而出,道:“卑職在。”

這精瘦漢子名叫五更,是縣衙裏的仵作,兼作停屍房的管事。

司馬恨交待道:“你先將梅大人的屍體用冰塊封好,暫不發喪,一切等知府大人來後再作定奪。”

五更躬身領命,道:“卑職明白。”

司馬恨看看吳過,道:“你帶幾個人,跟我一起去大人住處看看。”

吳過點頭應了。

梅若風的府邸在城南十字街頭,與縣衙隔著三條街巷。

司馬恨和吳過帶著五名捕快,一路行去。

梅若風慘死的噩耗早已傳回家中,梅府上下一副悲涼氣氛。

老管家梅福接待了這位前來公幹的姑爺。

司馬恨說明來意,老管家領著眾人進了屋。

梅若風生前並不是一個愛講排場的人,所以梅府也不算大,但也有大大小小幾十間房。

老管家弓著背彎著腰,領著諸位官爺從大堂到客廳到臥室到廂房,一間一間看過去。

廂房布置得很精致,裏麵透著淡淡的脂粉香氣。

老管家說:“這是小姐出閣前的閨房,裏麵的東西都是小姐在家時的樣子,夫人說要拆掉,老爺不許,說小姐回娘家時還可以住。”

司馬恨點點頭說:“這些我知道。”

待走到廚房時,卻發現灶台上擺著兩條大大的鰣魚。

梅福道:“昨晚老爺與夫人用膳時,吃的就是這長江鰣魚。老爺說這鰣魚湯特別香,特別鮮,吩咐廚房再做兩條,準備第二天中午吃。誰知鰣魚買回來了,老爺他卻……”話至此處,眼圈一紅,一雙老眼裏已有淚光閃動。

司馬恨歎了口氣問:“平時老爺喜歡吃鰣魚嗎?”

老管家搖頭說:“老爺平時也吃,但不是特別喜歡,夫人倒是愛吃,說是這鰣魚湯能滋陰養顏。”

司馬恨又問廚房的廚子:“昨晚老爺吃的鰣魚湯,是否加了什麼特別的作料?”

廚子搖頭說:“沒有,與往時做法並無差別,都是清燉鰣魚湯。”

司馬恨皺皺眉頭,回頭對一名捕快道:“將這兩條鰣魚帶回衙門,著仵作仔細查驗。”

捕快道:“是。”用一個袋子將兩條鰣魚裝了,提在手中。

那廚子一見司馬恨懷疑他做的鰣魚湯有問題,不由臉都嚇白了,但旋即一想,老爺是被人殺死在荒山破廟內的,再怎麼也和我做的鰣魚湯扯不上關係吧。這才略略放心。

接著老管家又帶著司馬恨看了兩間房子,便來到了梅若風的書房前。

書房環境幽靜,門前廊下栽著數枝梅花,可惜未到開花時節。

房門緊鎖,梅福說:“鑰匙一向在老爺身上。”

司馬恨說:“不妨事。”

看一眼吳過,吳過明白,立即上前,單手抓住門上的銅鎖,用力一扭,那鎖便頓時變了形,應聲而開。

梅福不懂武功,見他露了這一手功夫,不由驚得臉色發白,心想幸虧這年輕人是個當差的不是個做賊的,要不然這天底下還有他打不開的鎖偷不到手的東西麼?

司馬恨領著眾人走進書房,說:“大夥仔細搜搜,但不要弄亂了裏麵的書籍。”

書房很大,但環牆而立的三個大書櫃已占去一大半空間。

眾人分散開來,四下察看。

司馬恨走到書櫃前,將裏麵的書籍一本一本翻看過去。

翻看到第二個書櫃時,發現裏麵放著一隻檀香木盒,外麵貼著標簽,寫著“《資治通鑒》”的書名,原來是一套盒裝書。

隨手從書架上取下,卻發現那木盒極輕,絲毫不像裝滿書的樣子,好奇之心頓起,打開一看,裏麵果然沒有放書,裝的卻是兩塊紅布,他拿出來一瞧,原來是兩塊紅色的肚兜,那肚兜鑲著花邊,繡著幾點飄雪和一支怒放的梅花,極是生動好看。

司馬恨臉色微變,眼角餘光左右一掃,悄悄將兩塊紅肚兜揣入懷中,再將盒子放回原處,轉身道:“可曾找到什麼可疑之處?”

眾人紛紛搖頭說沒有。司馬恨說:“那咱們去別處看看吧。”

走出書房,回身一扭銅鎖,那鎖竟又恢複如初,將書房的門鎖上了。

眾人去剩下的最後兩間房子看了一下,並無發現,隻好折回縣衙。

下午,仵作五更將那兩條鰣魚裏裏外外檢驗了一遍,回稟說並無異常。

鬧哄哄地查了半天,全無一點線索,眾捕快不禁有點泄氣。

司馬恨也一時無計,隻好一麵命人把守四門,對進出行人嚴加盤查,一麵命人收拾好房間住處,專候荊州府來人處理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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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晌午,忽然有人來報,荊州知府韓大人到。

繡林縣衙內,自縣令梅若風意外遇刺身亡之後,縣內偵緝捕拿監獄囚禁等一應司法事宜,由總捕頭司馬恨總攬,而其他日常公務,在未有新官到任之前,由縣丞代理。

司馬恨官階為正九品,而縣丞盧文超為正八品,兩人雖無隸屬關係,但從品階上講,司馬恨要比盧縣丞低一級,故而見了麵,還得口稱“大人”。

當下縣丞盧文超聞報,領了主簿及司馬恨、吳過等人,急忙迎出。

剛到縣衙門口,荊州知府韓青山韓大人已自行下轎,走了進來。盧縣丞等急忙上前跪地請安。

那韓青山已年過半百,紫膛臉,三綹長須無風自動,一雙虎目不怒自威,極是威嚴。

韓大人來得甚急,輕車從簡,除了四名轎夫,另外就隻帶了兩名護衛和一位身著長衫胡須稀疏一副教書先生模樣的屬下。

這屬下,縣衙裏的人大多都識得,便是荊州府大大有名的神醫,人人都喚他做易大夫,真名叫啥,卻無人知道。

這易大夫與韓大人乃至交好友,忙時懸壺濟世,治病救人,閑時卻在知府衙門兼差做仵作,據說經他驗屍偵破的命案,每年都有十幾宗。

韓知府衝著眾人略一頷首,一語不發,往裏便走。

盧縣丞急忙快步跟上,將他引到早已收拾妥當的客舍下榻,另又分派人手安排韓大人一眾隨從住宿。

他本以為韓大人今午到來,必得休息一宿,明日再過問案情,正想吩咐廚房上菜,為大人接風,誰知知府大人剛一坐定,喝了口茶,便道:“盧縣丞,繡林縣衙出了這麼大的案子,本府不得不親自來一趟。你且將梅大人出事的前後經過詳細說來,不得有誤。”

盧縣丞微微一怔,抬頭見知府大人的目光正閃電一般照著自己,不由心裏一顫,急忙躬著身子站在韓大人前側,從繡林縣衙總捕頭司馬恨及捕頭吳過在刑事房收到凶手飛刀留柬的索命書信說起,將他從司馬恨口中得知的事發經過,從頭到尾,詳細述說了一遍。

韓大人聽了,濃眉緊皺,一語不發,思索一會,忽地眼睛一抬,看著他問:“案發至今,已有兩天時日,凶手可曾抓到?”

盧縣丞聽到知府大人問及此事,額頭上冷汗刷一下就冒了出來,朝廷命官一縣之令半夜身死,凶手至今不明,若直言相告,知府大人必定責怪,若虛言應對,卻又怕逃不過知府大人那攝人心魄的眼睛,一時之間,怔在當場,心口怦怦直跳,不知如何應答。

便在這時,他身後一人挺身而出,拱手稟道:“知府大人,卑職有話要說。”

韓青山微微一怔,看著他問:“你是……”

那人應道:“卑職司馬恨,乃繡林縣衙水陸兩路總捕頭,梅大人既是卑職的上司,也是卑職的嶽丈。”

韓青山微微一笑,上下打量他一眼道:“哦,原來你就是繡林縣衙總捕頭司馬恨,本官早聞你的大名,聽說繡林縣內沒有你這位神捕破不了的案子,梅大人也因賞識你一身本事,所以才將獨生女兒嫁給你,是不是這樣?”

司馬恨麵色微紅,心中卻暗有得色,忙道:“大人過獎。”

韓青山問:“你有何話說?”

司馬恨道:“經過這兩日的明察暗訪,誰是謀刺梅大人的凶手,卑職已心中有數。”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人人都將驚疑的目光向他望了過來。韓大人問:“哦,那據你所查,凶手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