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魏夫人莊園(1 / 3)

曹州本無魏姓族,“魏夫人”莊園的主人,也不姓魏,更不是女人。

曹州人都覺得魏夫人莊園是曹州最神秘的地方,沒外人有幸進去過,也沒外人知道它的主人“馬西民”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個莊園裏的仆人衣著都很華麗,氣派也很大。他們出來采辦貨物時,都乘著漂亮的馬車。他們行起賞來,出手向來都很大方。

仆人已是如此,主人又當如何?

很多人都想和這些仆人套近乎,想打聽一點莊園裏的情況,可他們什麼也打聽不到。這些仆人們總是微笑,笑得諱莫如深的。

也有些打家劫舍的亡命徒,想夜裏去洗劫莊園,結果是他們自己反倒被“洗劫”一空,連屍體都找不到。

衙門裏的人居然也從來不去囉唕。有一回班房裏的捕快頭兒黃三爺喝多了,漏了點口風,結果第二天一早,黃三爺自己就因“勾結匪類、徇私枉法”的罪名被關進了大牢。

黃三爺其實也不過才說了三句話。

“每年上萬兩的銀子一塞,誰的嘴堵不住?”

“別說是我小小一個黃三,就是府城太守、山東布政司,也不敢惹那位主兒。”

“說句不好聽的話,人家殺你們是應該的,你們不怕丟命隻管去闖闖看。就憑你們這麼次的人頭,五百兩一個打住了。”

野王旗得到的線報的確不錯,宋捉鬼的確是住在魏夫人莊園裏,也的確是和蒙麵女人在一起。

隻不過蒙麵女人隻有一個。

這個蒙麵女人,是宋捉鬼今年秋天“捉”來的“女鬼”。

是在墳地裏捉的。

那天恰巧是七月初七。

七月初七是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日子。宋捉鬼忍受不了別人、尤其是少男少女們情意綿綿的樣子。他那段時間活得像野拘一樣,連看人的眼光也有點像條野狗。

他受不了“家狗”那種洋洋自得的神情。

所以宋捉鬼那天晚上睡在墳地裏。

他喜歡睡墳地,因為墳地裏清靜,沒人打擾他,沒人讓他不愉快。

墳地對大多數人來說,都是個可怕的地方,夜裏的墳地自然更可怕,因為墳地裏總是會鬧鬼。

天下的任何一塊墳地,隻怕都鬧過鬼。

宋捉鬼不怕睡墳地,因為他叫“宋捉鬼”,隻有鬼伯他的分兒。

那天晚上,宋捉鬼躺在兩座墳之間的亂草中,迷迷糊糊快睡著的時候,耳中忽然聽到了一聲悠長歎息,又幽怨,又淒涼。

宋捉鬼睜開眼睛,就看見了鬼。

一個女鬼。

女鬼穿著件寬大的白布袍,披散著長長的頭發,掩去了她的麵容,隻有她那雙幽綠的眼睛在亂發間閃著森森的寒光。

女鬼就坐在他身邊的一座墳頭上,望月長籲。

換了其他任何一個人,隻怕都會感到害怕,至少也該有點吃驚,可宋捉鬼居然滿吞吞地坐了起來,伸了個懶腰,就像跟老朋友聊天似地柔聲道:“喂,你有什麼傷心事?”

女鬼不理他。

宋捉鬼的聲音更溫柔了:“說出來給我聽聽中不中?”

女鬼低下頭,盯著他,陰森森他說道:“你是人。你管不了鬼的事。”

宋捉鬼安詳地道:“就算我管不了,你說出來給我聽一聽也沒什麼壞處,對不對?我知道有事憋在心裏很難受。對人如此,對鬼想必也是這樣子的。”

女鬼冷冷道:“我沒有傷心事,因為我是鬼,我根本連心都沒有。”

宋捉鬼道:“就算你沒有心,也沒有傷心事,但既然我們恰巧在這裏碰到了,總該聊點什麼,是不是?”

女鬼道:“人鬼殊路,有什麼好聊的?”

宋捉鬼道:“你看,這裏是墳地。你是鬼,我是人,既然我能看見你,你也能看見我,我們還可以交談,就證明這裏既非人間,亦非鬼域,而是人鬼交界之處。我們應該有許多東西好聊的。比方說,你可以聊一聊鬼的事,我可以談一談人的事。”

女鬼冷笑道:“你雖然自稱是人,可對人的事,你又有多深的了解呢?”

宋捉鬼默然。

這是個無法回答的問題。

就算是古往今來的大哲聖賢在此,隻怕也沒人敢自認對“人的事”有很深刻的了解。

女鬼半晌才歎了口氣,幽幽道:“其實我對鬼的事,也了解不多。我隻知道我是鬼,如此而已。”

宋捉鬼勉強笑道:“至少你可以告訴我一件事。”

“什麼事?”

“做鬼是不是比做人有意思。”

“那麼你也可以告訴我一件事。”

“你是想問我,做人是不是有意思,對不對?”

“對”

宋捉鬼沉默良久,才歎道:“有時候挺有意思的,有時候挺沒意思的。”

“哦?”

宋捉鬼苦笑道:“挺有意思的時候不多,挺沒意思的時候不少。”

“是嗎?”

宋捉鬼又道:“挺有意思的時候想起挺沒意思的時候的事,覺得也挺有意思的;挺沒意思的時候想起挺有意思的時候的事,就覺得都挺沒意思的。”

女鬼道:“我看你才真的有什麼很傷心的事。”

宋捉鬼點了點頭,歎道:“這件事對你們鬼來說或許無所謂,但我們人卻看得很重很重。”

女鬼道:“是什麼事?”

宋捉鬼慢吞吞地道:“恩、怨、情、仇。”

女鬼閉上眼睛;好久好久沒說話,似乎已睡著了。

可她並沒有睡著。她的肩頭在微微聳動。

她哭了。

她哭得很傷心很動情,哭得渾身顫抖,白袍無風自動,簌簌有聲。

宋捉鬼已聽出了她的聲音,他知道她是誰。

宋捉鬼的耳朵一向很敏銳,他的記憶力也好得驚人。

她是鐵線娘。

她竟然就是早就被認為已死去了的著名江湖浪女鐵線娘。

鐵線娘一向是個很開朗的女人,她也很堅強,很有自信。

可現在她卻在痛哭,哭得楚楚可憐,活像個受盡了委屈的小丫頭。

宋捉鬼道:“大前年在泰山,夏小雨怎麼會放過你的?”

那次在泰山的一個道觀裏,江南“快活林”的女魔頭夏小雨曾和宋捉鬼在雲床上“聊過天”,鐵線娘和另一個很有名的浪女蘇想容偷聽到了許多複小雨早年“隱私”。

夏小而因而要殺她們。

據說夏小雨以重傷的慘重代價,要了鐵線娘和蘇想容的命。

可鐵線娘居然還活著。

是夏小雨手下留情?還是鐵線娘死裏逃生?

鐵線娘冷笑道:“她……她大概……大概以為……我們,…··已經死了,才沒有……沒有補幾刀。……”

宋捉鬼道:“蘇想容也還活著嗎?”

鐵線娘哭得更傷心了:“想容她……她是…··後來……

後來自殺的!嗚嗚嗚……”

宋捉鬼問不下去了。半晌,鐵線娘才抑住哭聲,哽咽道:“想容她當時…·沒死,隻是…·隻是…·昏迷了。

夏小雨走後,我醒過來,拖著她離開了道觀,可我們的武功已…··已全廢了。想容的臉也毀了,她想不開,想不開,嗚嗚嗚……”

宋捉鬼在心裏歎息。

容貌對一個漂亮女人來說,也許比生命還要重要三分。像蘇想容這種心高氣傲的江湖女人,怎能經得起毀容廢功這麼殘酷的打擊呢?

良久,鐵線娘才平靜下來了。

宋捉鬼輕聲問道:“這些日子,你是怎麼過的?”

鐵線娘道;“還能是怎麼過的?·…·最早是沿街乞討,後來…。··後來幫人家洗洗漿漿,燒火做飯喂豬,勉強混口飯吃。”

她垂下頭,喃喃道:“這已是我最漂亮的一件衣裳了,我也就隻有這一件好衣裳了,一直放在包袱裏,舍不得穿。我聽說你來了以後,就一直想找你。後來我打聽到你現在……也很不如意,才……才先到這個墳地來等你。這裏幸好也隻有這麼一塊墳地。……我想求你幫我和死去的想容出這口氣。”

宋捉鬼苦笑道:“你能肯定我會答應你?”

鐵線娘輕聲道:“如果你不答應,我們就永遠出不了這口氣了。我隻有去死。”

她頓了頓,短促地低笑了一聲,慢吞吞地道:“幸好,我還有殺死自己的力氣。”

宋捉鬼道:“歸根結底,事情因我而起,我應該負責了結。……你現在住在哪兒?”

鐵線娘哆嗦了一下:“我……我不會領你去的!”

宋捉鬼道:“你伯我會泄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