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騰的黃沙挾著勁風卷起,將水無聲和他的數十名鐵騎護衛卷了進去。他們除了緊緊閉上眼睛和嘴巴外,其它什麼也做不了。
黃沙漸漸落地,水無聲終於睜開了眼睛,滿窗花早已不見蹤影。
滿霸王仍然橫刀站在水無聲麵前,站得很穩,麵上帶著種詭異恐怖的笑意。
很淡的、含著譏消的笑意。
水無聲冷冷道:“你對那個滿床飛的淫婦倒真忠心得很。”
滿霸王搖頭道:“你錯了。”
“是嗎?”
“滿窗花是不是個滿床飛的淫婦,我不知道,而且這一點對我來說並不重要。”滿霸王緩緩道:“我知道的隻有一點,那就是她救過我的命。”
水無聲盯著滿霸王的眼睛,嘴角掛著的輕蔑更明顯了,“我看得出。”
“那就好。”
水無聲道:“我看得出,你臉上的傷疤是新的,顯然剛痊愈不久。”
“不錯。”
“你臉上的傷是怎麼來的?”水無聲好像已放棄了決鬥的打算,開始和滿霸王套近乎了,“依閣下剛才那一吼所顯露的武功,相信天下絕難有任何人可以將閣下傷成這副模樣。”
滿霸王淡淡道:“不是人。”
“哦?不是人是什麼?”
滿霸王沉默半晌,才從牙縫裏吐出一個字——
“狼!”
水無聲愕然道:“狼?狼群?”
滿霸王點了一下頭。
他的眼中,飽含著深沉的寂寞和空虛,就好像他的思緒已飛到了極遙遠的地方、人的想象力無法到達的地方。
水無聲看見了,水無聲也理解——他自己豈非也已達到了那種常人無法達到、甚至連想都不敢想的境界?
隻有在心靈經曆過極度的痛苦磨難之後,一個人才有可能達到那種境界——
阿識那!
生生不息的阿識那。
永恒流動的阿識那。
空虛寂寞的阿識那。
水無聲緩緩地抽出了劍。
世上惟一值得他試劍的人就在眼前,該是他拔劍的時候了。
劍已在手。
劍上的光華刹那間充斥了天地,仿佛連太陽的光輝也被掩去了。
滿霸王微頜道:“好劍!”
水無聲輕聲道:“劍無所謂好,無所謂不好。”
那麼,什麼才是“有所謂”的呢?
滿霸王沒有問,水無聲也沒有說。
勿須問,也勿須說。
水無聲忽然沉聲喝道:“聽我的號令,大家去追滿窗花,無論死活都要。”
那些鐵騎護衛都怔住,一時之間,竟沒有人應聲聽命。
他們的職責就是保護主人的安全,為主人拚命。他們應該時刻不離主人左右才對。
更何況,他們也都看得出,主人今天又遇到了強勁的對手,這個時候,他們怎麼能離開?
水無聲森然道:“全部都去,不聽號令者,斬!”
那群鐵騎護衛這才不得不離去,而且散得非常迅速。
片刻之間,茫茫的大漠上已不見他們的蹤影。
現在,已隻有滿霸王和水無聲對峙在陽光下,大漠上。
滿霸王道:“你沒必要讓你的手下走開。”
水無聲道:“是嗎?”
“你也應該明白一點,滿窗花也是個在沙漠裏長大的人,你的手下想捉住她,隻怕很難很難。”
“我知道。”
“你遣走他們,是想給我一個公平決鬥的機會?,,“不錯,有他們在這裏,勢必會分散你的注意力。無論如何,他們的武功還算不錯,對你總歸有一些威脅。”
“嗯。”
“我不想讓別人說,水無聲是仗著人多勢眾取勝的。”
滿霸王淡淡道:“無可否認的是,有他們在這裏,你也無法完全集中精力。他們的武功或許的確不錯,但有時候也會令你分心,反而成了你的累贅。”
水無聲點了點頭:“不錯。但這隻是其一。”
“難道還有其二?”
“嗯”
“其二是什麼?”
水無聲麵上慢慢露出了一絲微笑:“我不想讓任何其他人看到這場決戰。”
“為什麼?”
“因為他們不配。”
“不配?”
“他們看不懂。”
滿霸王終於點了一下頭表示承認,“不錯,他們的確看不懂。”
水無聲道:“他們還沒有達到我們所達到的境界,根本就相差十萬八千裏。這輩子他們也沒希望追上我們。”
滿霸王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從來不願低估了別人的實力,他尤其不願低估別人的智力。
水無聲盯著他的眼睛,慢吞吞地道:“你究竟是誰?”
滿霸王淡然道:“你是在問我的名字?”
“對”
“又何必問?”
“我一定要問。我一定要知道我的對手是誰。”
“隨便我是誰都可以。你可以叫我’霸王’,也可以把我當做阿貓阿狗,對我來說,都無所謂。”
滿霸王頓了頓,又道:“你看見天上的雲彩,就可以把我當作雲彩;你看見腳下的沙堆,也可以把我當作沙堆。人生豈非就是這樣?”
水無聲道:“不一樣。雲彩的形態是變幻無常的。沙粒雖然細微,也可以有所不同,這一粒沙和其它的沙子完全一樣嗎?對你來說是一樣,對沙子來說,它希望是一樣嗎?”
滿霸王不答。
水無聲又道:“我好像在那裏見過你。”
“可能。
“我常聽人說,一個人的相貌可以變,但眼睛無法改變。”
“我也聽說過。”
水無聲一字一頓地道:“你是鄭願!”
沉默。
沙漠像是已死去。
良久,滿霸王終於點了點頭,嘶啞著聲音低聲道:
“你沒有認錯。”
他就是鄭願?!
滿霸王就是鄭願?!
如果滿窗花在這裏,聽到這樣,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呢?
水無聲似乎也被這個猙獰的大漢的話驚呆了。
就好像剛才他根本就沒說過“你是鄭願”這句話,就好像他根本就沒希望對方就是鄭願。
他真是鄭願?
水無聲忽然打了個寒華,仿佛從噩夢中驚醒了似的。
他的額上,竟已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太陽在突然間變得明亮了,變得刺眼,讓他眼睛生痛,讓他不習慣。
腳下的沙子似乎也在刹那間變成了一粒粒灼熱的烙鐵。
他覺得自己就像突然間被人扣進了蒸籠裏,被人扔進了熔爐中。
水無聲淒厲地大吼了一聲,仗劍疾衝而去、衝向鄭願殺了他!
殺了鄭願!
沒有劍光。
沒有劍光。
沒有殺機。
水無聲仗劍衝了過去,沒有劍招,也沒有身法。
可是鄭願卻覺得自己的心髒都快因沉重猛烈的壓力而爆裂了。
他看見的不是一柄劍,而是千千萬萬柄劍在向他衝來。
他看見的不是劍招,而是無堅不摧、洶湧澎湃的巨濤。
他看見的不是一個水無聲,而是排山倒海的仇恨和瘋狂。
這已不是劍術!
這甚至也不是武功!
這是魔力!
這是因為極其強烈的仇恨而造成的瘋狂的魔力。
鄭願忽然轉身背對著水無聲的劍。
幻象頓消。
鄭願手中的鋼刀向後撩起。
“鏘”,一聲輕響。
刀折。
劍尖已刺向鄭願的後腦。
鄭願轉後一貼身,貼在了水無聲的身上。
劍擦著他脖頸的右側滑過,他都看見了劍上的寒光。
鄭願一個肘錘擊向水無聲胸膛。
走空。
水無聲就像是變成了一個有形無質的東西。
劍卻無形有質。
劍消失。
鄭願手中的斷刀向後再揮。
仍然走空。
劍卻已刺中了鄭願的右背。
劇烈的刺痛使他不得不拚命往前跑,他想躲開刺進他背後的劍刃,他不想被剝刺穿。
他沒能擺脫。
水無聲的劍尖如附骨之蛆緊緊貼著他背後。
他隻能再跑,拚命跑。
他不敢回頭,他怕他再看到那種恐怖的幻象。
遠遠望去無際的沙漠上,忽然騰起了一道細線,如一條蛇在飛快地遊動。
隻有走近了,你才會發現,那條“飛蛇”是兩個如閃電般飛弛的人和連在這兩個人中間的一輛劍。
跑了不知多久,鄭願這才發現這不是什麼辦法——至少不是什麼好辦法。
他無法擺脫水無聲的劍,也不敢轉身麵對幻象,他豈非隻有跑到死?
他已感覺到自己的血從後背的傷口往外流,他的力氣似也從那裏隨著鮮血流走。
他知道若不再想出辦法,他不會支持多久的。
再有半個時辰,他會力竭身亡。
就在這種時候,水無聲居然還能開口說話——
“鄭願,你堅持不了太長時間了。”
“……”
“你在流血,你會流到身體裏一滴血也剩不下。”
“……”
“鄭願,你還記得那場沙暴嗎?”
“……”
“你被龍卷風卷飛了,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
“我恰巧在場,我可以告訴你。”
“你說!”
“你想知道我為什麼去那裏嗎?”
“你說!”
“我是為了追殺一個女人,你想必也知道我要殺的人是誰。”
“……”
“是山月兒!是那個騷貨!”
“因為那個晚上,我們已經設計幹掉了山至輕,而那個騷貨不知怎麼光溜掉了。”
“我帶了一隊人馬去追她,結果是我不僅追上了她,還遇到另外兩個女人。”
鄭願的心跳又加快了許多——另外兩個女人?那不是花深深和海姬嗎?
鄭願忽然覺得自己實在跑不動了。
他忽然停住了身子。
劍刺穿了他的身體,他看得見從他身前突出來的一截劍刃。
血淋淋的劍刃。
他的身體也和水無聲的身體撞在了一起。
劍從他身體內退出。他被水無聲足足撞出了二十步邁。
但他沒有死。至少,他知道他暫時還不會死去。
他的五髒六腑都已被撞離了位,劍刺穿了他的右肩腫,鮮血在往外狂湧。
鮮血也從他的鼻孔裏和嘴角往外流。
他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但他還有一線靈智不曾混滅——
誰殺了花深深?!
誰殺了海姬?!
誰!!
水無聲想站起來,可他站不起來。
他的氣血因狂奔而沸騰,因猛烈的衝撞而崩潰。
他的內髒已經破裂,鮮血從他七竅往外流。他也同樣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
他想大笑。
因為這一戰是他勝了,的的確確是他勝了。
他逼得鄭願轉身也不敢轉身,他用劍刺穿了鄭願的身體。他當然勝了,勝得很完全、很徹底。
可他笑不出,他隻能大口大口地嘔血。
他想大聲呐喊——是他!是水無聲擊敗了鄭願!
可他喊不出。
他清清楚楚地意識到,他將很快死去。
連笑也不能笑一聲就死去。
鮮血浸潤了黃沙。
浸潤著鮮血的黃沙很快就被太陽烤幹了,也將很快就會被風卷走,散落到無數的沙子當中去。
誰會注意一粒被血染紅的沙子呢?
水無聲覺得遺憾極了。
一直到他死去,他都沒能告訴鄭願,是他水無聲殺死了鄭願的兩個女人。
他實在想看看鄭願聽到他說這句話時臉上的表情。
可惜,他看不到了。
水無聲仰躺著,他覺得渾身的痛苦都已離他而去,他覺得很舒服,很愉快,很輕鬆。
他雖然什麼也看不見,可他知道,他麵對著的,是太陽、白雲和無垠的藍天。
身下的沙子真是溫暖舒適啊!
寂靜的抄丘上,忽然有了動靜。
滿窗花慢慢從沙子裏爬了出來。誰會料到,她竟然並沒有逃遠,就隱藏在這裏呢?
她抖落頭上身上的沙子,慢悠悠地走到水無聲身邊。
她站著,漠然俯視著水無聲血淋淋的麵龐,許久許久沒有動。
她終於開始動的時候,是在她聽到遠處鄭願發出的一聲歎息之後。
那一聲歎息聽起來那麼虛幻、那麼縹緲不可聞。
滿窗花慢慢彎下腰,從水無聲手中取過了那柄血跡斑斑的劍。
她慢慢直起腰,雙手握劍,慢慢舉過頭頂,頓了頓,然後閃電般劈下。
劍刃過處,水無聲身首異處。
滿窗花拋下劍,再也沒朝水無聲的屍首看一眼。轉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