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終相信她從來都沒有愛過他,”蓋茨比從一扇窗子前突然把身子扭過來,用堅定而略帶挑釁的眼神看著我,“你不要忘了,兄弟,今天下午的時候她非常緊張。他說的那些話和他的口吻嚇到她了——從他的嘴裏,我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大騙子,結果她就不清楚自己到底都在說些什麼了。”
他鬱悶地坐到一張椅子上。
“在他們剛結完婚的時候,她可能愛過他,不過隻是一小段時間罷了——就算是在那樣的情況下,她更愛的人還是我,你明白嗎?”
突然他說了一句十分奇怪的話。
“不管怎樣,”他說,“這都是個人的事。”
對於他這句話你要如何理解呢,也許你會認為他在這件事上始終都傾注了一種難以形容的強烈感情。
他從法國回國以後的那段日子,湯姆和黛西還在蜜月旅行期間,此時的他被折磨得痛苦不堪,於是不由自主地花光所有餘下的軍餉回到了路易斯維爾。他在那裏待了一個星期,走遍了當年兩個人在深秋的夜晚攜手走過的每一個街道,重遊了那些他們倆當年開著那輛白色跑車去過的所有偏僻地方,重溫過去的美好時光。在他眼裏,黛西家的房子永遠都比其他的房子更加神秘,而且時刻都充滿了歡樂,現在,路易斯維爾這座城市也和黛西的房子一樣,盡管已經物是人非,但在他看來,這裏永遠都透著一種憂鬱與哀婉的美感。
當他離開那裏時他想,如果他努力去找尋她的蹤影,那麼或許他可以找到她——但是現在,他還是將她留在那兒離開了。三等車裏又悶又熱——他已經身無分文了。他走到沒有天窗的走廊,坐在一張折疊椅上,他看著車站開始向後移動,一座座陌生的建築被拋在了身後。接著,火車越過了春天的田野,和一輛黃色的電車並排馳騁了一小會兒,而那輛電車上,也許有人曾經無意間在街頭看到她那張迷人的麵龐。
鐵軌在前麵轉過一個彎,現在火車背對著太陽的方向行駛,太陽漸漸向西落下,餘暉照射著郊外的田野,好像是在為這座她曾經生活過的城市祝福。火車漸行漸遠,城市也離開越來越遠,最終消逝在眼前。他突然向前伸出手,仿佛想要最後抓住一縷輕煙,給他的絕望留下一點記憶的碎片,那個因為她的存在而變得可愛又迷人的地方的最後一點回憶。眼淚模糊了他的視線,眼前的一切都隨著飛馳的列車離他而去,他知道在他的生命裏,最純潔最美好的那一部分已經永遠失去了。
我們吃過早飯再回到陽台的時候已經是上午9點鍾了。一夜之間,昨日的悶熱一掃而光,天氣突然轉涼,已經有了幾分秋意。一個園丁,他是蓋茨比家唯一一個沒被辭退的用人,走到大理石台階前。
“蓋茨比先生,我今天打算清理遊泳池,把裏麵的水都排出去。因為再過幾天樹葉就要開始脫落了,那樣管子很容易被堵住。”
“今天先不要。”蓋茨比答道。他有些抱歉地轉過身來跟我說:“你知道嗎,兄弟,整個夏天我都沒在那個遊泳池裏遊過泳!”
我看下手表,從椅子上站起來。
“離第一班車還有12分鍾。”
其實我今天不想到城裏去。而且我現在沒有一點想要工作的精神,不僅如此——我現在也不想讓蓋茨比一個人在這兒。於是我錯過了第一班車,又錯過下一班,然後我才勉強從他家離開。
“我回來給你電話。”我臨走時說。
“好的,我等你,兄弟。
“我大概在中午的時候給你打。”
我們慢慢地從台階上走下來。
“我想過會兒黛西也會給我打電話的。”他緊張地盯著我,仿佛他想從我嘴裏得到一些認同。
“我想她應該會的。”
“好吧,那麼,再見了。”
我們互相握握手,然後我便離開了。就在我快走出院子的時候,我突然想到還有一件事,於是停了下來扭過身子。
“他們都是一群渾蛋,”我隔著他家的草坪大聲喊道,“他們那群人加在一起也遠遠比不上你。”
後來我一直為自己說出了那句話而感到高興。畢竟我和他說過的好聽的話隻有那一句,因為我從一開始就對他的做法不認同。他聽了先是禮貌地朝我點點頭,然後臉上露出一抹會心的微笑,那笑容發自內心深處,好像我們倆在這個瘋狂的想法上早就達成了共識。白色的大理石台階上,他那套做工精細的粉紅色上衣十分醒目,將整個台階都點綴得光彩豔麗。看著他的身影,我回想起3個月前的那個晚上我第一次來他家,當時院子的草坪和汽車道上擠滿了人,每一張麵孔都在不停地猜測他所犯下的罪行——而他就站在古典風格的台階上,將他那段永恒的夢深埋起來,禮貌地揮手與他們告別。
我為他的熱情招待表示感謝。事實上,無論是我還是其他人,我們總會因為這個理由和他道謝。
“再見,”我大聲喊道,“感謝你的早飯,蓋茨比。”
坐車來到城裏,我勉勉強強地抄了一會兒那些枯燥又繁雜的股票行情,就窩在我的轉椅裏睡著了。快到中午時,一陣電話鈴聲把我吵醒,我嚇了一跳,冷汗直從腦門上冒。打來的是喬丹·貝克。她經常在這個時候給我打電話,因為她要常常出入一些酒店、俱樂部或是別人的豪宅,因此一天到晚的行蹤不定,通常我都很難找到她。平日裏,她在電話裏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悅耳,總會讓人有一種清涼的感覺,仿佛高爾夫球場裏的草皮被移植到了辦公室的窗口,但是今天上午,她的聲音要比往日顯得有些生硬。
“我從黛西的家出來了,”她說,“我現在在海普斯特德,下午我要去索斯安普敦。”
她從黛西家出來這件事應該是很得體的,隻不過她的做法讓我不太認同。她接下來說的話就更讓我感到生氣。
“昨天晚上你對我的態度不太好。”
“當時的情況下又有什麼關係?”
接著是一陣沉默。
“反正……我想和你見麵。”
“我也想見你。”
“那樣的話,我下午就不去索斯安普敦了,我到城裏來,怎麼樣?”
“那樣不好……下午可能不行。”
“那你隨便吧。”
“我今天下午有事情,所以實在不行。還有很多……”
我們這樣聊了幾句,一下子我們兩個都不說話了。也不清楚是誰突然將話筒砰的一下放下,但我清楚現在我已經不在乎這些了。那天下午我絕對不會和她一邊喝茶一邊坐在那兒麵對麵地聊天,就算她從今往後都不理我我也做不到。
過了幾分鍾我給蓋茨比打了電話,但是電話占線沒有通,我又接著打了4次,最後,一個接線員不耐煩地跟我說這個電話號碼正在等從底特律打來的長途電話。我拿出一張火車時刻表來,在3點50分離開的那班車上做個了標記。然後我倚在轉椅上,陷入思考。這個時候才剛剛到中午。
早上我坐火車進城,在路過灰堆的時候,我特意到車廂的另一邊,想看看威爾遜的車行。我原本猜想他那附近肯定一整天都有人圍觀,要麼好奇地打聽點什麼,要麼去看熱鬧。男孩們蹲在路邊,尋找著混合了塵土的汙黑色的血跡,旁邊還站著一個人,嘮嘮叨叨地反複講著事故的經過,直到後來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實在說不下去了,覺得越講就越荒唐,漸漸地,人們也就不再提起茉特爾·威爾遜的慘死了。現在我要往回講,說一下昨天晚上我們從車行離開之後那裏發生的事。
他們費了很大勁才找到茉特爾的妹妹凱瑟琳。那天晚上,她肯定違背了自己不喝一滴酒的誓言,因為她到現場時已經喝得爛醉,完全分不出方向,她沒辦法理解為什麼救護車已經開到弗勒興區去了,等眾人給她解釋清楚了,她立刻暈了過去,仿佛在整個事故中,這一點是最讓她難以接受的。一個陌生人,也許是出於好心或者是想看熱鬧,便讓她坐在他的車上,跟在救護車的後麵,追隨著她姐姐的遺體一路開過去。
直到後半夜,車行的門前還圍著一大群人,而喬治·威爾遜此刻正倚在屋裏的長沙發上來回地晃蕩。一開始,辦公室的門就這樣大敞著,沒有關,於是無論誰進到車行裏都忍不住好奇地伸著頭向裏張望。後來有人說這樣做既不禮貌又失體麵,這才把辦公室的門關上。屋裏,米切裏斯和其他幾個男人輪流守著他。開始時有四五個人,後來隻留下了兩三個人。等到再後來,米切裏斯便不得不要求僅剩的那個人再多待15分鍾,好讓他抽空回自己的店裏煮一壺熱咖啡。然後,等他再回來時,他就一個人陪著威爾遜,在辦公室裏一直待到了天亮。
大約淩晨3點,威爾遜停止了他的哼哼唧唧,不再胡言亂語了——他慢慢變得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便開始說關於那輛黃色車子的事情。他很堅定地說他有辦法可以查出這輛黃色車子的車主。之後他又隨口說出了他發現就在兩個月前,有一次茉特爾從城裏回來的時候臉上一片青腫。
但等他發現自己居然將這件事告訴了一個外人時,他先害怕地畏縮了一下,接著又開始大哭道:“天哪,我的天哪!”米切裏斯不知如何是好,隻能想盡辦法來轉移他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