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之後,我回想起那天之後發生的事情,當晚和第二天,警察、攝影師和新聞記者成批地堵在蓋茨比家的大門口。一名警察守在外麵,在大門間拉起一根繩子攔著不讓那些看熱鬧的人湧進來,但是沒過多久,男孩子們便發現可以穿過我家院子從那邊繞到蓋茨比家,因此,遊泳池旁總會有幾個孩子傻傻地站在那兒。事情發生的當天下午,一個偵探模樣的人透著一副驕傲的神態,低著頭檢查威爾遜的屍體,然後說了句“瘋子”,僅僅就是這兩個字,從他的嘴裏說出來居然帶了點權威的口吻,意外地給第二天早上所有報刊的報道定了基調。

大多數報道都不真實——基本上都是一些沒有根據的胡扯,有的甚至添油加醋,將這件事說得神秘離奇,幾乎脫離了現實。在警察進行驗屍的時候,米切裏斯向警方提供了一些證詞,提到威爾遜曾經對他的妻子產生懷疑,我原以為這份證詞一出來,過不了多久整件事就會被那些黃色小報大肆渲染,加以改編地刊登出來了——不過沒想到,茉特爾的妹妹凱瑟琳,不但沒有信口開河,反而口風很緊,什麼也沒有透露,而且在警察麵前表現極為鎮定——在她被那被描過的眉毛下麵,兩隻眼睛直視著驗屍官,透著一股堅定。她發誓說她姐姐和蓋茨比從未見過麵,還證明說她姐姐和姐夫之間沒有什麼摩擦,生活一直幸福,而她姐姐更不可能有什麼不檢點越軌行為。當她說這些的時候,連她自己都覺得是真的,說著說著,還把手帕捂在臉上,失聲痛哭起來,好像這樣的問題是侮辱了她的姐姐,讓她無法承受一樣,於是威爾遜被認定為“因過度悲傷最終導致精神失常”,這樣這個案子便能以最簡單明了的情節結案了。

然而蓋茨比這邊似乎沒引起什麼大轟動,從頭到尾都是不痛不癢,像是已經不重要了似的。不過我發現一件事,那就是我自己和蓋茨比是同一陣營的,而且隻是我一人。我打電話到西艾格鎮警局報案,從那一刻起,鎮上任何一個有關他的猜測或是和事件有關的任何問題,都會被提到我這裏來。剛開始我十分驚訝,感到費解,隨著時間慢慢過去,蓋茨比仍然靜靜躺在屋子裏一動不動,沒有呼吸,沒任何聲音,這時我才漸漸意識到自己身上的責任,因為現在除了我之外,其他任何人都沒有興趣和他站在一起——我想說,每個人身上總會或多或少有一些強烈而奇特的個人興趣。

我們在發現他的屍體後的不到半個小時,我便第一時間給黛西打了電話,仿佛那是出於本能一樣,幾乎沒有片刻的遲疑。但是就在那天下午,她和湯姆便很早出了門,還帶上了隨身的行李。

“他們沒有留下什麼地址嗎?”

“沒有。”

“那他們有說什麼時候回來嗎?”

“沒有。”

“你知道他們去哪兒了嗎?我怎麼才能跟他們聯係上呢?”

“抱歉,我也不清楚。”

此時我非常想為他找個人來。我還想到他躺著的那間屋子裏,安慰他和他說:“我一定會把人給你找來的,蓋茨比。不要著急,耐心地等等。你要相信我,我一定會給你找個人來的……”

電話簿裏並沒有邁耶·沃爾夫山姆的名字。男管家給了我他在百老彙的辦公室地址,然後我打電話到電話局詢問辦公室的電話號碼但是等我拿到號碼時早就已經過了5點,辦公室裏沒有人來聽電話。

“請你再撥一次可以嗎?”

“我已經撥了3次了。”

“我有非常緊急的事要找他。”

“抱歉,我想那兒可能沒有人。”

我回到了客廳,此時屋子裏一下子來了很多官方人員,開始時我還以為他們是來找麻煩或是來調查蓋茨比的。盡管他們把被單揭開,驚恐地看著安靜地躺在那兒的蓋茨比,但我的腦海裏始終回響著他的抗議聲:“我說,兄弟,你可一定要給我找個人來。你可要好好想想辦法。我不想一個人待在這兒看著這幫人啊。”

這時又有人朝我走來問問題,我急忙擺脫他轉身跑上了樓,把他書房裏沒上鎖的抽屜匆忙地翻了一遍——以前他並沒有十分肯定地和我說過他的父母已經不在人世了,不過我還是什麼也沒找到——屋子裏隻有丹·科迪——已經被世人遺忘了的糜爛奢侈生活的象征,他的巨幅照片掛在牆上,凝視著這裏。

第二天一早,我便讓男管家給紐約的沃爾夫山姆送信,在信裏我向他詢問一些關於蓋茨比家人的消息,還希望他能搭最近的一班火車到這兒來。在我寫信的時候就覺得對他的請求幾乎完全沒有必要。因為我想他在看到報紙後一定會立刻從紐約趕來的,就和我以為在中午以前黛西肯定會發電報來一樣——然而黛西的電報並沒有發來,沃爾夫山姆先生也沒有到。除了比先前更多的警察、攝影師和新聞記者,其他人一個也沒有出現。當男管家回來時,我拿到了沃爾夫山姆的回信,從那時開始,我便對周圍的一切都感到蔑視與不屑,覺得蓋茨比和我大可以站在同一條戰線上傲視著他們所有的人。回信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卡羅威先生:

接到這個駭人的消息時我震驚萬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願承認這件事真的發生了。我們所有人都應該好好思考一下那個人所幹出的這種近乎瘋狂的行為。非常抱歉,現在我無法前來,因為有一些緊急的事務需要我處理,暫時我還不能和這件事有任何牽連。等到過一段時間之後,如果有我可以幫上忙的事情,請派埃德加給我送一封信。這件事讓我十分悲痛,現在我感到天旋地轉,幾乎不知道自己正身在何地了。

您忠實的,

邁耶·沃爾夫山姆

信的最下麵又附加了一句:

喪禮的安排敬請派人告知。另:完全不知曉他家人的情況。

那天下午一陣電話鈴響起,長途台說有從芝加哥打來的電話,我本以為這次應該是黛西打來的了,然而電話那邊卻傳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很輕還很遙遠。

“我是斯萊格……”

“哦?”這個名字似乎沒聽過。

“那封信上的內容可真夠要命的,是不?你收到我的電報了嗎?”

“我這兒什麼電報都沒收到。”

“這回小派克可算倒黴了,”他很快地說道,“他在櫃台上給人遞證券的時候被捉住了。5分鍾前他們才剛剛收到紐約那邊發來的通知,於是馬上就把號碼寫上了。你能想得到嗎?在這種偏僻的鄉下,你根本就想不到……”

“喂!喂!”我聽得上氣不接下氣,馬上打斷他,“先聽我說——我不是蓋茨比先生。蓋茨比先生死了。”

電話那邊的聲音先是沉默了一會兒,緊接著大呼一聲……然後電話就被哢的一聲掛斷了。

到了第三天,我收到一封從明尼蘇達州的某個小城發來的電報,簽名是亨利·C.蓋茲。電報上說他即刻動身往這邊趕,要求葬禮等一切事務都要等他到了之後再進行。

來的是蓋茨比的父親,他是一個很嚴肅的老頭兒,沮喪的樣子看起來十分可憐,現在才剛剛是9月,天氣還很暖和,他便穿上了一件又舊又破的大長外套。他情緒十分激動,淚流滿麵,當我接過他手裏的旅行包和雨傘時,他不停地捋著他那把不太幹淨利索的花白胡子。我費了好大氣力才把他的大衣脫下來。他整個人看起來都快要支撐不住了,於是我將他帶到音樂廳裏,讓他先坐下來,同時讓用人去給他弄點吃的東西來,可是他非但不吃東西,連手裏的那杯牛奶也因為他不住地發抖最終顫顫巍巍地灑了出來。

“我是從芝加哥的報紙上看到消息的,”他說,“芝加哥所有報紙都登了,然後我就立刻從那兒趕過來了。”

“我不知道怎麼聯係上您。”

他沒有看我,眼睛不停地往屋子四周瞧。

“聽說是一個瘋子殺了他,”他說,“那個人肯定瘋了。”

“您要不要來杯咖啡?”我說。

“不,我現在什麼都不需要。我已經沒事了,請問您是……”

“我姓卡羅威。”

“哦,我現在沒事了。傑米現在在哪兒?”

我帶他來到客廳他兒子正靜靜躺著的地方,然後留他一個人在那兒。這時幾個男孩站在台階上,正不住地往門廳裏看。我走過去告訴他們來這裏的是什麼人,他們才不情願地離開了。

又過了一會兒,門被打開了,蓋茲先生從裏麵走了出來,他微張著嘴巴,臉色泛紅,時不時地從眼裏掉出幾滴眼淚。對於他這個年紀的人來說,死亡已經不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了,於是當他站在門廳第一次正式地向四周望時,眼前的金碧輝煌和一間間相連通的大屋子,使他的悲傷一下子摻雜進去更多別的感情——驚訝、驕傲和自豪。我攙扶著他來到樓上的一間臥室。他脫下上衣外套和裏麵的背心,我跟他說所有的事都已經向後推遲了,就等他來決定時間。

“我那時不清楚您想怎麼舉辦葬禮,蓋茨比先生……”

“我姓蓋茲。”

“是的,蓋茲先生,我原來想您或許會把遺體帶回西部。”

他搖了搖頭。

“傑米以前就喜歡東部。而且他是在這裏開始他的事業,最後到達現在的地位。你是那孩子的朋友嗎,先生?”

“是的,我們是知己。”

“他還是很有前途的,我想你應該是知道的。雖然他還很年輕,但他有這個能力。”

他一臉嚴肅地用手指了指腦袋,我也表示同意地點了點頭。

“如果他繼續活下去,他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個詹姆斯·J·希爾那樣的大人物,他會為建設祖國貢獻自己的力量。”

我不知如何回答,隻好說:“的確如此。”

他笨手笨腳地扯了幾下繡著花紋的被單,想把它從床上拽下來,不過沒能成功,於是便直接躺在床上——馬上就睡著了。

那天晚上,我又接到一個電話,那個人顯然十分害怕,非要我先自報家門才肯告訴我他是誰。

“我是卡羅威——”我說道。

“哦!”似乎電話那邊的人感到一陣寬慰,他接著說道,“我是克利普斯普林格。”

聽到這個名字時,我也同樣感到寬慰,因為這意味著蓋茨比的墓前又會多一個朋友來看他了。我之所以沒有把葬禮的安排登報,就是不願意給那些想看熱鬧的人機會,所以來參加葬禮的人都是我親自打電話通知的。不過他們還真是難找。

“葬禮安排在明天,”我說,“時間是下午3點,就在他家裏。我希望你能把這個信息轉告想來參加的人。”

“哦,好的,那沒有問題,”他趕緊說,“不過,我可能看不到什麼人,但是如果我遇到他們的話,我肯定轉告。”

他說話的語氣不禁讓我懷疑。

“當然你自己是肯定要過來的。”

“嗯,我盡量想辦法來。其實我今晚打電話來是想問一下……”

“你先等一下,”我打斷了他,“先告訴我你明天一定會來,再說其他的事,怎麼樣?”

“嗯,其實是……現在我的情況是這樣的,我正在格林威治這邊的朋友家裏做客,他們想邀請我明天一起出去。也許,我們明天會去野外聚聚餐之類的。如果我能不去的話我是肯定會來的。”

我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在電話這邊大叫了一聲“嘿”,他在那邊一定是聽到了,因為接下來他的話透著緊張和不安:“我打電話來其實是想說我走的時候忘了一雙鞋在那兒。不知道你能不能讓他家的男管家把鞋給我郵到這邊來,你要知道,我忘在那兒的可是一雙網球鞋,沒有它我會崩潰的。你記一下我這邊的地址是B.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