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當白晝退去,暮□□臨之時,上海又光明了起來。馬路被路燈照得通亮,昏黃的燈光下,各色行人腳步匆匆,不同的臉上帶著相同的倦態。路旁的商店燈火通明,櫥窗裝飾華麗,似是無形的手,招攬著過路的行人。隻是大家紛紛低著頭,顧不得看上一眼。隻留得那水晶吊燈,獨自在櫥窗裏亮著,空落落的,像是被落寞的婦人。

電車駛過,叮叮地響著,裏麵積滿了人,仿若沙丁魚罐頭,卻又是那過了保質期的,熱烘烘,臭哄哄,混雜著汗臭和灰塵之中。下班歸家的男子,穿著皺巴巴的西裝,把公文包緊緊夾在腋下,使得那公文包也變得畸形。外出購物的婦人,緊緊地擠在座位上,即使空間狹小,卻依舊是要架起二郎腿的,旗袍的開衩顯露,自己卻並不知曉。學生的肩上掛著布包,不知去哪裏玩耍,竟到此時才歸,也不知在哪裏的小攤上買了零食,吃得嘴巴油滋滋的,用手背一抹便罷,又不小心蹭在衣服上,印出一塊油印子。暗暗地叫了一聲糟糕,盤算著該如何瞞著母親,免得一場責罵。

拐過一個彎,絢麗的色彩映入眼簾。五光十色,豔麗繽紛,仿佛是一個萬花筒,旋轉著,變幻著,引人進入夢境,醉生夢死,不思歸途。音樂聲靡靡地傳出,節奏明快,一拍一拍的,柔軟地打在人們的心頭。彩燈變幻,音樂百轉,一切的一切都雜糅在一起,混成一股洪流,將人卷入其中。玻璃門的上方標示著英文“Paramount”,一旁又用中文注明:“百樂門”。

在這個時期,百樂門是夜上海的心髒。十裏洋場,紙醉金迷,都及不上一個百樂門。百樂門是孤獨者的家,是流亡者的窩,道無情卻有無盡的情,說無意卻有數不清的在意。這是世外桃源,沒有戰火,沒有紛爭,沒有貧窮,沒有漠視。當你掏出錢,便可獲得無盡的享受,被歡聲笑語包圍,沉浸在溫柔鄉之中,仿佛天上人間。百樂門的燈光是最耀眼的,百樂門的音樂是最動聽的,百樂門是歡愉之海中最高的浪濤,一波又一波的,是百樂門媚人的笑。

在百樂門的璀璨燈火背後,是上海無憂無盡的黑夜。一條條彎曲冗長的弄堂,似經脈,貫穿城市的軀體。多少人彎腰低頭,靜靜地潛在弄堂的深處,這是市井百姓的尋常日子,聞得到柴米油鹽的味道。弄堂的路燈是要暗一點的,甚至有些破損,微微地發著光,偶爾閃動幾下,仿佛有幾分委屈,但隱忍不哭似的。小小的飛蛾撲繞,嗡嗡作響,最終筋疲力盡,掉落在地上。

留聲機的聲音傳出,是女子甜而膩的歌聲,音符飛揚,最終隱沒在黑暗之中。順著聲音的源頭,從一扇窗子裏看進去,一個女子彎腰站在鏡子前,正拿著唇膏抹嘴唇。她穿著玫瑰色旗袍,開衩很高,露出白嫩的大腿。微微俯著身子,顯露出凹凸有致的身材。她看了看鏡子中的自己,眨了眨眼睛,長長的睫毛顫抖著,露出一個嫵媚的笑。微微搖了搖頭,覺得唇色不夠濃豔,又拿起那管唇膏,使勁地抹了抹。

當她再次打量鏡中的自己時,看見一張死屍般蒼白的臉,不知擦了多少粉,仿佛抖一抖便會有粉掉落下來。在這張粉撲撲的白臉上,有兩塊沉重的暗紫,那是她的眼影,圈在眼周,若不細看,還當是被人打出的烏青。顴骨上擦著的胭脂,濃豔豔的,但跟那烈紅的唇一比,頓時失了顏色。

天花板上掛著的吊扇,吱呀吱呀地響著,搖搖擺擺的,仿佛隨時會掉落一般。盡管開著吊扇,屋子裏依舊悶熱,她感覺自己的背上滲出一層細細的汗,趕緊抬起手臂,聞了聞腋下,生怕汗味太重。聞不到汗味,依舊不放心,從抽屜裏取出一個玻璃瓶裝的香水,使勁地往身上噴著。

周太太推門進來,聞到刺鼻的香水味,不禁打了一個噴嚏。皺了皺眉,卻什麼都沒說,隻是將碗筷擺在梳妝桌上,道:“若琦,吃一點東西,再去上班吧。”

周若琦看那碗裏盛的東西,是雞蛋炒飯,她亦皺了皺眉,神情與母親甚為相像。紅唇撅起,把碗推到一旁,憋著一股氣,哼道:“油膩膩的,誰要吃。”

周太太在女兒麵前直不起腰板,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似是討好,似是勸慰,道:“吃一點吧,空腹喝酒最容易醉。”

“不要。”周若琦氣呼呼地站起來,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我才化好妝,弄花了唇妝怎麼辦?吃了這東西,嘴巴裏又有味道,客人聞著也不高興。誰讓你給我弄這些?沒事找事。我不吃,你去給周辰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