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2)

改掉睡到下午的習慣,在正午便起床,梳洗打扮,然後坐電車去學校。她從箱底把做學生時期的衣服翻出來,許久不穿,它們又派上了用場。坐在電車裏,夏日午後令人昏昏欲睡。她靠著椅背,心裏有懷疑,不知自己這麼做是否值得。

不過是為了錢而已。她再次勸說自己。

架起二郎腿,在心裏哼了一聲。

對麵的中年男子裝著看報,目光卻朝她瞥來。她白了他一眼,鄙夷地冷笑一聲。這種人,連當她的客人都沒資格。

到了教室,見露西已經坐在那裏。露西笑著朝她招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皺了皺鼻子,嗤笑道:“你怎麼穿這衣服?”

這衣服怎麼了?周若琦低下頭,看了看自己這身藍色旗袍,不過就是大了一些,舊了一些,洗得次數太多,有些泛白而已。

露西用手撐著額頭,笑吟吟地坐在那裏。看得出是經過精心打扮的,發梢燙成波浪形的卷度,妝容精致,粉色洋裝,上麵繡著精致的花朵紋樣,新買的白色高跟鞋,渾身上下散發著濃鬱的香水味。

想必是把客人賞的錢都花在行頭上了吧。周若琦對露西笑了笑,然後往後排的位置走去。

等待著他的到來,她的心提得很高很高,麵上卻是滿不在乎的神情。她一時之間忽然記不得他的模樣,隻剩得一個大概的輪廓。她對自己笑,的確,隻見過一次的人,怎會清楚記得。他大概亦是如此,早就忘了她的模樣。或許,他根本從未記得。

她正在出神,手托著腮幫子,恰見他手裏捧著書,從教室外走進來。陽光灑在他的身上,他的容顏俊美而清澈,她在這一瞬間仿佛聽見天使在歌唱,就如同每次路過外國人的教堂時聽到的唱詩。她呆了呆,看著他放下書開始講課,然後她把頭埋在手臂上,開始睡覺。

幾次下來,都是如此。她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的座位上,趴在桌上睡著,迷迷糊糊之中,聽見他的聲音,他在講莎士比亞。他的聲音清清爽爽的,仿佛是泉水一般,流進她的心裏。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默然忍受命運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的苦難,通過鬥爭把它們掃清,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死了,睡著了,什麼都完了,要是在這一種睡眠之中,我們心頭的創痛,以及其他無數血肉之軀所不能避免的打擊,都可以從此消失,那正是我們求之不得的結局。死了,睡著了,睡著了也許還會做夢,嗯,阻礙就在這兒:因為當我們擺脫了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後,在那死的睡眠裏,究竟將要做些什麼夢,那不能不使我們躊躇顧慮。人們甘心久困於患難之中,也就是為了這個緣故;誰願意忍受人世的鞭撻和譏嘲、壓迫者的□□、傲慢者的冷眼、被輕蔑的愛情的慘痛、法律的遷延、官吏的橫暴和費盡辛勤所換來的小人的鄙視……”

他在念《哈姆雷特》。念到“睡著”這兩個字的時候,周若琦忍不住微微一笑。她亦是睡著的,在他的課堂之上,堂而皇之地趴在桌上睡覺。但聽著聽著,不由得悲從中來,她想著自己如今的活,其實亦是一種死。她沉睡著,連同著自己的廉恥,一起陷入了永久的睡眠,不再複醒。她想哭,鼻子酸酸的,臉靠在胳膊上,眼淚便順著胳膊流到桌上,濕漉漉的一片。

下課之後,淚跡已經幹了,但周若琦依舊怕人瞧見,匆匆離開。露西站在講台邊,使盡各種手段,拉著傅子謙,與他套近乎,笑盈盈地送著秋波。她見周若琦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從旁走過,不由得產生疑惑。周若琦對她一笑,眨了眨眼,用口型對她示意:“祝你好運。”

周若琦素來不擅長奉承討好,拿自己的弱點去比拚別人的長處,自然是沒有勝算。但欲擒故縱這四個字,她還是懂的。此外,當了這麼多年的學生,即使如今下海做了舞女,她依舊知道老師最關心的是什麼。

一次如此,兩次如此,三次如此……終於有一日,當她從睡夢中醒來,抬起頭,看見他站在旁邊。她心裏竊喜,卻依舊裝出冷冷淡淡的樣子。他對她微微一笑,語氣溫和,問道:“同學,我上課的內容是否枯燥?見你幾次來,都在沉睡中。”她搖了搖頭,道:“不,隻是我不喜歡莎士比亞而已。英國的作家中,我喜歡簡?奧斯汀。”

她一邊說,一邊整理書籍,朝他微微欠了欠身子,便往外走。他在她的身後喚住了她,問道:“同學,請問你看的是哪個版本的……”她轉過頭,打斷他的話,道:“我看的是原著,英文版的。”說罷,頭也不回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