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若琦的孩子出生在大年初五。按照江南人的習俗,是財神菩薩的生日。若是從前,孟柏衡還在的時候,肯定會為這孩子的出生而慶賀,隻是他如今不在了,這是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冷冷清清地降臨在這個世界。
孟柏衡的屍體,一直都未找到。周若琦時常想,會不會,他真的沒有死,而是隱藏在一個沒有人知道的角落,靜候時機。她想得多了,便覺得自己也瘋了,就像徐冰潔一樣,不肯接受事實,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
孩子滿月之後,周若琦便讓周太太和孟母輪流領孩子。家裏的每一分錢都要謹慎使用,她沒有了退路,重新回到過去的窘迫之中。待她出了月子,便盤算著該如何賺錢養家。沈晨亮替她介紹了一份工作,是給一戶人家當家庭教師。她有著很好的外文功底,每天下午教小孩兩個鍾點。待到晚上,依舊回到百樂門當舞女,跳大半夜的舞,托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裏。
夜靜得可怕。偶爾傳出蟲鳴聲,細微的,隱沒在牆角。周若琦輕輕地走到二樓,推開房間的門,來到孩子的床邊。看著孩子的睡臉,她感到安慰,覺得所有的辛苦都不算什麼,她心甘情願。
日子便一天一天地過下去。
美軍的飛機依舊持續地轟炸上海。上海的各家影劇戲院都放映有關防空的電影和幻燈片,偽上海特別市人心惶惶。人人都說日軍快要敗了。
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
周若琦抱著孩子,強忍著眼淚。她是高興,因為討厭的日本人終於要滾出中國的地盤。同時也是難過,因為她想起了孟柏衡,若他能看到日本人的慘敗,不知有多麼高興。
日本投降後的一個早上,周若琦在睡夢中被人推醒。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見周太太站在床邊,對她道:“有一對夫婦來找你,說是從湖州來的。”周若琦想了想,亦想不出她在湖州還有什麼熟人。匆匆換了一件衣服,從樓梯上走下去,見那對夫婦站在天井裏。男的穿著中式長衫,洗得發白,但一塵不染,腰板挺直,頗有舊式文人的風範。女的一身素白旗袍,亦是舊的,圓臉,氣質淡雅,眼神如月光一般清涼。
周若琦走上前,問道:“你們是來找我的?”那男的微微欠了欠身子,微笑道:“我與孟先生是故友。幾年前,我把幾箱古籍托付給了他,讓他替我保管。如今日本人敗了,我來取回那些古籍。”
幾箱古籍物歸原主。原來這男子是王家的二少爺王敬軒,另一位則是他的妻子林雅書。日軍入侵,掠奪古籍,為保住藏書樓的古籍,夫妻二人將其拆散,以免被搶。他們來到上海,發現孟公館已經易主,打聽了許久,才找到周若琦目前所住的地方。
送走了王氏夫婦,周若琦也算了了一樁心事。這些古籍,孟柏衡曾拜托她照管。她也曾將這些古籍忘記,差點就留在了任濤的手裏。若孟柏衡還在,與老友相聚,不知有多麼暢心。
幾日之後,周家又來了一位客人。
周若琦正要出門,去給女學生上課,才走到巷口,迎麵遇到了張璐。張璐還是老樣子,風情萬種,不知又以何種身份做掩護。周若琦在巷口的小店裏,給女學生家掛了電話,請了一次假,然後請張璐進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