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下,我們談起各自的理想
你說你要為山立傳,為水寫史
我呢,隻想拍一套雲的寫真集
畫一幅窗口的風景畫
(間以一兩聲鳥鳴)
以及一幀家中小女的素描
當然,她一定要站在院子裏的木瓜樹下
——為日常化的理想歡呼:《抒懷》賞析
“一首偉大的詩可以有多短”,這是身為詩人兼評論家的臧棣一篇論文的標題,其實也是每一個詩歌讀者麵對浩如煙海的新詩文本時每每都可能要發出的一種詢問。麵對當代新詩作品層出不窮、長詩組詩如山累疊、魚目混雜的創作局麵,要想找到一首短小而精粹的好詩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當我讀到李少君這首《抒懷》短詩時,恰如恍惚迷糊之中突然吹到一縷清新的風,內心不禁為之一顫,詩歌柔和靜美、溫情脈脈的藝術氣質,深深地吸引和打動了我,使我感覺到詩句雖短但分量十足,不失為優秀甚至偉大。
整首詩顯得樸素和簡練,沒有故作高深的雕章琢句,也不是無所顧忌的口語傾瀉,而是自然寫來,一氣嗬成。三節7行,將詩人心底隱藏的對於寧靜生活的向往、對親人的疼愛以及對日常性理想的珍視作了巧妙點明。
詩歌以談論理想起筆。“樹下,我們談起各自的理想”,講述事業、談論理想,這是年輕人聚在一起時常會發生的一幕生活圖景。如果置身在1980年代啟蒙主義的話語背景之下,“談論理想”的詩情言說很可以立即被引向關涉到國家神話和民族情結的思維框架之中,從而導演出一場作宣誓和表決心的人間喜劇來。少君此詩誕生於新世紀之初,外在語境的自由寬鬆保證了詩歌不會滑入俗套的泥淖之中。客觀地說,朋友的理想也是不俗的,“你說你要為山立傳,為水寫史”,為山水“立傳”、“寫史”的生命衝動,也許是每一個人在青嫩時代都曾存有的理想圖式,在而今這個許多人都充滿了曆史焦慮的特定語境下,朋友此語的出場,是很具有現實輻射力的。
與朋友的高遠理想相比,“我”的理想更體現為激情之後的平靜,衝動之後的淡定和神閑。作為“我”的理想,“拍一套雲的寫真集”、“畫一幅窗口的風景畫”以及“一幀家中小女的素描”,折射出的是詩人對於寧靜生活的向往和對親人的疼愛與珍惜的思想感情,這樣的理想實現起來其實並不困難,它與具有未來性和長遠性特征的“理想”似乎存在著較大的差距,換句話說,這樣的人生設計與其說是一種理想性的,還不如說是一種現實性的。為什麼詩人要如此寫照呢?是他把“理想”一詞理解錯了嗎?
我們的回答是否定的。詩人與朋友談論理想,但他無意與人比拚那些宏偉的藍圖和淩雲的誌氣,而是鎮定自若地談著那些實踐起來並不困難的詩意生存細節,這樣一種四兩撥千斤的話語方式,或許正是這首詩的玄機所在。在我看來,所謂“理想”實際是包含著兩種形態的:一種是超常性的理想,這是一種指向未來的理想圖景,需要長期的持守和多年的耘耕,才有可能化為現實;另一類是日常性的理想,這是一種立足現實的理想圖景,雖然無需成年累月的勞作,但需要保持超逸的生命態度和平常的生存心理,才有可能被我們不斷實現。指向未來的理想圖景雖然具有超越凡俗的神奇光環,但它同時也具有某種未明性甚至欺騙性,尤其是那些帶有終極性的烏托邦,一定程度上是對現實生活中人們的一種誤導。立足現實的理想雖然缺少一種超凡脫俗的色彩,但若能讓這樣的理想成為我們生命中每天都能實現的圖景也並非易事,尤其在這個浮躁和虛華的時代,理想的日常化說起來容易,做起來著實很難。
最後一行獨自成一節,也蘊有諸多妙意。“她一定要站在院子裏的木瓜樹下”緊承“一幀家中小女的素描”而來,以樹來映襯小女的倩影,這是極為自然的一種設計,沒有更多的裝配和修飾,確乎是一幀“素描”。而院子裏的木瓜樹,既可以頭頂著白雲,又可以身嵌入“窗口”,並容納著花香與鳥鳴,也就是說,最後一行出現的這幕場景,是能夠將詩人前述的日常化理想的各種要素都涵蓋進去的。同時,詩歌以“樹下”開頭,又用“樹下”收尾,正好構成了一種巧妙的輪回,似乎蘊涵著希望小女日後也繼承父輩這種日常化理想的殷殷期待。
總體來說,少君這首《抒懷》短詩,是為日常化的理想所作的禮讚與歡呼,個中深意是值得我們反複品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