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的上海,動蕩紛亂。帝國主義的勢力,早已把一塊富饒誘人的上海大地、劃分為各個租界地區,什麼英租界,法租界,日租界,公共租界,儼然是國中之國,中國土地上的外國世界,在這塊土地上,洋人吮吸著財富,清朝官吏刮盡了民膏。一個普普通通的工人,恰似生活在地獄的底層。
1910年,阮玲玉出生在上海的工人家庭裏。
4月26日這一天,春意已濃,而在上海朱家木橋祥安裏的一間陰暗狹窄小屋裏,卻不見陽光,很少暖意。一名浦東亞細亞火油棧的、年近40的中年男工阮用榮,正請了假在家裏忙裏忙外。年紀不輕的、舊式的接生婆正在匆匆地張羅著。一名剛剛25歲、麵容憔悴的婦女,阮用榮的妻子何氏躺在破舊的木板床上,呻吟著,喊叫著,正在為她第二個孩子的出生苦苦掙紮。他們的生活是艱難的,他們家的頭一個女孩子才隻有二、三歲呢。
善良的母親,辛勞的父親,並不為過早降臨的第二個孩子高興。他們隻是盼望著這第二個孩子是個男孩,因此,當接生婆,以拉腔拖調的浦東話報告他家得了一個女孩時,阮用榮愁苦的臉上眉心皺得更緊了。老實巴結的父親沒有多瞧這多餘的女孩一眼,長長歎口氣就把接生婆送走了。失望傷心的母親,勉強睜開眼望了這身邊的嬰兒,不知是喜悅還是悲苦?
窮工人家的孩子,求人取了個文靜的名字:鳳根。而這無知的嬰兒,一下子竟跨過了兩個時代——從清皇朝到了中華民國。皇帝沒有了,國號改變了,而千千萬萬中國人的生活並沒有起色。在這個陰暗的房間裏,愁苦還是這麼多,生活還是如此艱難。
不久,死神又闖進了他們的房中。在她兩歲時,惟一的姐姐死去了,這隻是在她懂事後母親才告訴她的;從那時起,鳳根更加受到父母的疼愛。從她記事起,她常常在黃昏時,一邊在門前撿菜剝豆,一邊等候父親回家。當她親熱地喚他“爸爸”,並起身奔向他,他常常疲憊無力地找把破椅子靠牆坐了下來,偶爾,父親領到了工錢,喝了兩盅,有了點精神,也會抱著她,給她講豬八戒招親的故事。她是多麼快樂啊!窮人也有苦中作樂的時候。一次,父親買了張靠舞台邊的便宜的歌劇票,帶鳳根去看戲,舞台上的五光十色,演員的唱做動作,使小小的鳳根驚呆了。回到家中,站在床上,拿著被單、母親的圍巾,像演員那樣裝扮起來,唱起來,扭起來。鳳根小小年紀,已有自己的保留節目,每每親朋來訪,她唱做起來,往往能博得滿堂喝彩。那時,她不太胖,晶瑩可愛的臉上浮起了笑容。
幸福和歡樂對這個萬分艱難的家庭畢竟是短暫的,像受到一場巨大的雷擊似的,她父親又不幸去逝。她剛剛才6歲。
長期勞累和營養不良,使父親得了重病。他們才遷居到上海北四川路武昌路同仁裏不久,父親便無法工作,母親靠到附近的有錢人家幫傭維持一家生活。母親既要幫工,又要照顧病人,年僅五、六歲的鳳根,開始要像成人似地忙這顧那。母親常常是匆匆回家,交代了一些事情又趕回主顧家去。父親在病床上歎氣,呻吟。
父親的病,固然使這個貧窮的家庭顯得分外淒楚;父親的死,更使母女兩人仿佛失去了最後的希望。
母親更孤苦了,在黝暗的油燈下,她幾乎老了10年。鳳根望著母親在為她縫補舊衣,禁不住懂事地說:“媽,油燈暗了,讓我替你穿針線吧。”
母親抬起疲倦無神的眼睛望了望她,搖搖頭,又低頭去穿針縫衣了。
燈火愈來愈暗,夜愈來愈靜,自幼聰明過人,求知欲極強的鳳根,像大人似地發問:“媽,我們為什麼要做窮人?”
“你爸爸沒有本事。”
母親的回答不能滿足她的疑題,小鳳根又追問了一句:“那怪爸爸嗎?”
母親沒有再回答,默默地似乎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久久盤旋在孩子心頭的疑問,趕走了她的睡意。沉默了一陣子以後,鳳根把小凳子靠近了母親的身邊,抬頭又提出了問題:“為什麼我們不能上廠裏作工?”
“我們是女子嘛。”母親歎了口氣說。
“女子就不能做事嗎?”在她的幼小天真的心靈裏,女子低人一等的觀念還沒有形成。
“社會是不允許的。”母親撫摸了一下她的頭發和臉,說:“睡吧。別瞎想啦。船到橋頭自然直,聽命吧。”
夜更深了,寒風從不嚴實的門窗裏鑽了進來,把靠在母親腿邊迷迷糊糊睡過去的鳳根凍醒了。她感到身上多了件舊毛衣,睜眼望望仍在不停地縫衣、身子微微顫抖的母親,禁不住說:“媽,你太冷啦!怎麼把絨線衫都給了我?”
母親慈愛地說:“你穿著吧。小孩子凍不起的。要不上床睡吧。”
“媽,我不冷,也不困,陪你做活吧。你還隻穿件單褂呢!”
實際上,才6歲的鳳根真是又冷又困,她終於在母親的撫愛和督促下,爬上了又硬又冷的床鋪。
在童年的夢裏,她嚐到的是人生的苦果。
窮人家的孩子是早熟的。鳳根隨著母親,給有錢人家當小丫頭,小小的年紀就學著打雜,洗衣,給老爺擦皮鞋,替太太抱小少爺。唯有相依為命的母親心疼她,夏天,看到她累得滿頭大汗,麵色通紅;冬日,瞧見她雙手起了凍瘡,腫得很高,瞅著主人家出門的時候,讓她放下手上的活計,悄悄去休息一會。
這時候,她總是很快溜到附近的一所小學,從校門的縫隙裏偷望男女孩子們上課的景象。有時,湊巧學生們放學了,她就躲得遠遠的看他們嬉鬧,打架。他們都穿得很整齊,背著嶄新的小書包,有的孩子的父母,還在校門口等候迎接他們。
這,給鳳根幼小的心靈留下了很深很深的印象。這,也使一個難以管束的想法在她頭腦裏轉了又轉。隔了好一陣子,她看到母親忙完了活心緒較好時,終於忍不住說出了自己最大的願望:“媽,讓我上學吧。”
媽媽聽到她的要求,像被針紮了一樣皺了一下眉心,半天沒有說話。而當她拉著母親的手,一再懇求:“媽,讓我上學吧。”母親的心動了,輕輕歎了口氣:“難哪。”
母親是這樣一個老實,聽命,苦苦掙紮的婦女。她沒有馬上答應女兒的要求,因為,她明白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學費、雜費、書本、衣著這一連串的費用,對當女傭的她來說是很難應付的。再說,女兒上了學,還能在主人家吃住下去嗎?她找不到答案。
母親的心在那次鳳根的懇求後,又確確實實留下了無法擺脫的印記。鳳根是她世上惟一的親人和寄托啊。何況,鳳根自小體弱多病,丈夫剛去世之際,自己曾將她寄養在一個幹姐妹家中,一場大病整整兩個月,幾乎葬送了一條小生命。母親盡管沒有文化,而身居上海這樣繁華的大都市,也約略知道讀書方能出頭的好處。從此,母親默默地攢錢,也在主人家裏賣命地幹活,博取老爺、太太的歡心。冬去春來,約摸在兩年之後一個晚上才悄悄地對女兒深情地說:“鳳根,你也不小了。媽明早送你去上學吧。這可不易啊。”說著說著,眼眶紅了起來,聲音也變得顫抖了。
鳳根望著更加蒼老的母親麵容,聆聽著這字字句句千斤重的話語,一陣溫暖,一陣心酸;一陣淒苦,又一陣幸福。夜依然是涼冰冰的,而她心底卻由於有了希望而感到熱辣辣的。連她的夢也出現了一絲希望之光。
鳳根8歲才上學念書,改學名為玉英。起初,進的是私塾。第二年,才轉入崇德女子學校。
上學,對這個寡母孤女來說,實在是難上加難的事,費用的重擔自不用說,而且,母女倆沒有一個自立門戶的家。他倆得苦苦求情於心腸較好的主人家,讓母女倆有一個棲身之處。玉英放了學,還得像小丫頭一樣幹活,比往常更賣命地幹活。要不,母女倆馬上連一個可以遮風避雨的住處都會沒有了。
年幼多病的玉英,並沒有被這種艱難的境遇壓倒,隨著年歲的增長,隨著知識的開化,她變得自信了,堅強了。
清晨,當她忙完主人家的雜活,迎著初升的太陽向學校走去時,她的心裏反複響起了一個聲音:“我要作個自立的女子!”
黃昏,當她離開學校急匆匆地趕回主人家時,母親的麵貌和話語出現在她眼前耳邊:“聽命吧”,“不,我定要作個自立的女子!”她的內心時時在和母親作著爭辯。
這種發自內心的精神的力量,使她自小有無窮無盡的求知欲。她比許多富家的孩子學得認真,進步得快。年幼的孩子,誰不貪睡呢。而她,常常忙到主人們睡了才能學習,常常要熬到深夜;天色微明就得起床,偷偷溫習了功課又得幹活。她不覺得苦,也不怕累,一心要念書識字,成為“自立的女子”。
上海,是帝國主義、官僚買辦、富商闊人的天下,又是經濟、文化發達的大都市。玉英漸漸長大了起來,學校裏的功課對她已經不那麼費力了,她開始借來許多小說之類來讀。
小說是五花八門,混七雜八的,而她從中一次次體驗了各種人、各種生活的甜酸苦辣。她嗜書如命,終生不變。這,也不知不覺地在她身上培育了藝術的細胞,對她走上電影演員的道路有莫大的影響。
生活的磨難,使玉英比普通少女更早地懂事了,成熟了;生活的磨難,卻又使玉英過早地將自己的命運和一名玩世不恭的少爺聯結在一起。這是她悲劇命運的開始,也是她悲慘生涯的結局的決定因素之一。
這是在阮玲玉短促一生中第一個占有了她的男人,而且,從16歲到25歲的近10年中,她為他付出了青春和血汗換來的金錢。而他則愈來愈像魔影似地追隨著她,籠罩著她,直至將她送給了死神。此人便是上海張家的三少爺——張達民。
母親將玉英送進了學校,含辛茹苦,望女成鳳,這為阮玲玉成為一代藝人鋪下了最早的一塊基石。隻是人窮誌短,封建意識、缺少文化更使母親目光短淺,在一個終生作女傭人的眼光裏看來,能過上主人家的那種穿綢著緞、吃用不愁的生活,就是人上人,福中福了。湊巧,阮玉英16歲那年,她母親恰好在早期武俠影星張慧衝家裏幫工。他家的三弟達民在一次崇德女子學校的晚會上,看到了阮玉英的戲劇演出,一下子就對她產生了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