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兒重回春明園時,正是園中最為熱鬧的時候。
隨著天氣起駕回宮,朝廷賜宴新進士的程序也已經走完。此時的春明園中除了水殿附近最核心區域外,其它綿延近十裏的園區已盡數對百姓開放。如潮的人流湧進園中,愈發將這春深正美的春明園襯的花團錦簇,熱鬧到不堪的地步。
好時節、好天氣、好風物、好熱鬧,這幾樣組合在一起,原本最是能讓處身其間的人有一個好心情的。
曬著暖暖的太陽,看著曲徑兩邊的依依楊柳、豔豔牡丹。本該有個好心情的上官婉兒卻低落了情緒。
偶一回頭看到春明湖對麵踏青的百姓們扶老攜幼的情景,尤其是看到那小夫妻恩愛賞花的情景時,上官婉兒雖不至於不敢看,但情緒卻難免益發的低落。
就在前幾天,她剛剛過完了三十歲的生日。
自繈褓之中就進入宮廷,十四歲一飛衝天,十六年來****常伴君側。世人隻看到了她天子私人,無限尊榮的一麵;又有誰真正留意過她一年年坐歎青春流逝、紅顏空老的閨怨。
三十歲了!
在這個時代,對於女人來說,三十歲是個多麼可怕的年齡啊!
上官婉兒是個很美的女人
有“詩秤”之稱的上官婉兒天賦才情,長於文學,凡長於文學者心思多細膩敏感,心思多細膩敏感者往往多情,上官婉兒也不例外。
上官婉兒也是個多情的女人
一個美麗的女人,一個美麗且又多情的女人卻常年隱於深宮之中,將那驚世的顏色付於冰冷孤寂的大殿紅牆,青春尚不曾綻放,便已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凋零!
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又有誰能真正理解這一顆深鎖深藏,卻又寂寞難耐的美人心!
女人終究是女人,即便是霸氣無雙、禦極天下的聖神皇帝也會在某個特定的時刻感受到孤單,不時說一些讓女人聽了也麵紅耳赤的內帷私話,不時召進馮小寶或者沈南璆一解深宮寂寞。遑論她上官婉兒,更年輕卻從不曾私密接觸過男子的上官婉兒?
不管是《古詩十九首》的“河漢清且淺,相去複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還是《燕歌行》的“明月皎皎找我床,星漢溪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上官婉兒都曾深深的讀過,並也曾如一切懷春少女般深深的期許憧憬過。
期許過一段甜蜜的情事,憧憬過一個風流的郎君。
一年年的期許,一歲歲的憧憬,一年年的失望
似乎隻是一眨眼……她就已經三十歲了!
聖神皇帝現在該是派人去傳召馮小寶或者沈南璆了吧,以往這樣的時刻裏,她也總是會被譴開……心思偶一轉到這裏,上官婉兒便愈發覺得四周的絕美春光實在是太可厭了。
由馮小寶、沈南璆自然而然的想到了唐鬆,繼而又想到了當日在皇城宣仁門城頭上看到的那一幕。
刀刃槍鋒之前,昂然邁步逼近。聖神皇帝適才在天子車駕中的話極有可能隻是僅僅會與她言說的玩笑私話,但無論她那話裏有幾分真幾分假,似唐鬆這樣剛烈的性子,又怎會甘於去做馮小寶那般的男寵?
一念至此,上官婉兒的心情居然莫名的好了些。
水殿內正是一片喧嘩熱鬧,有曼妙歌舞,有禦酒美食,複有大好春光,權貴們也偷得浮生半日閑,飲酒尋歡好不快意。
見上官婉兒去而複回,仍然留在水殿內的權貴們紛紛起身寒暄問候。
上官婉兒熟練的應對著這一切,他沒有刻意提到或是問到唐鬆,卻在隨意的寒暄之間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信息。
聽說唐鬆早已出殿之後,她也鬆了口氣。
草草卻又絲毫不顯的應付了權貴們之後,上官婉兒也隨之出了水殿。
此時她已無事,按說已可回宮複命。但上官婉兒卻沒有回去的想法。即便身份特殊如她,若無聖神皇帝的禦命也難得出宮一次,更難得像今天這般鬆閑的沒什麼大事。
所以即便心情頗是不好,上官婉兒依然並不急著回宮,出了水殿後隨意向殿外值守的禁軍探問了一下唐鬆,原是抱著可有可無的想法。卻沒想到今天水殿中唯一的白身人唐鬆實在太乍眼,是以那禁軍居然知道他的去向。
循著禁軍指引的方向,上官婉兒也踏上了唐鬆之前走過的那條大路邊的小徑。
能不能找到唐鬆並不重要,上官婉兒隻是需要給自己找個幌子,找一個繼續留在春明園,沾一沾人間煙火氣,靜靜漫步想想心事的理由。
比鄰水殿的這一片是春明園的核心區,並不對百姓們開放,隻有與宴的權貴與新進士們可以自由通達。正因為如此,這一片區域比起其它地方的熱鬧也就顯得分外幽靜。
這份幽靜正合了上官婉兒的心情,優美的景色中緩緩漫步,任幽幽的思緒自由飛翔。
這一刻的上官婉兒暫時卻又徹底的忘掉了那些血腥的朝爭與權鬥,這一刻的她隻是個普通的踏青女子。
不知走了多久,上官婉兒偶一抬頭卻看到前方一個熟悉的身影,竟然正是她欲尋不尋的唐鬆。
在這樣大好的春光中幽靜了許久,突然遇到這麼一個熟悉認識的人,特殊環境,特殊天氣,特殊心境下的上官婉兒心頭居然泛上了一絲小驚喜。
她正要開口招呼時,聽到腳步聲的唐鬆先自轉過身來,卻不曾開口說話,以明朗一笑打招呼的同時,做了個噤聲的示意。
弄什麼玄虛?
上官婉兒正自疑惑的時候,唐鬆躡手躡腳的走了過來。
隨後,唐鬆的一個動作簡直讓上官婉兒驚呆了!
躡手躡腳而來的唐鬆居然就這麼……就這麼拉起了她的手……她那隻三十年來從不曾被任何一個男子碰過的手。
唐鬆拉起她的手時動作實在太自然,自然到讓正疑惑其舉動的上官婉兒甚至都沒來得及反應,嬌嫩的小手兒便被另一隻寬潤修長的男人的手給包裹住了。
雖然絕不至於是什麼如遭電擊般的感受,但唐鬆的這次拉手確實對上官婉兒觸動挺大。
美若明月般的臉上猛然一寒,霎時之間上官婉兒便已將剛才的閨怨心思盡數收起,十六年間蓄養起的凜冽氣勢陡然散發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