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兒安靜的侍立於亭台中,看著唐鬆在武則天麵前侃侃而談,心中的感受很複雜。
這麼多年來,別說是隻有十幾歲的白身士子,便是那些地方上久經曆練的州府官兒初見聖神皇帝時也必是誠惶誠恐,有些甚至是連話都說不囫圇。
這一方麵固然是因為聖神皇帝君威深重;另一方麵也是因為古人對皇帝的敬畏與生俱來。因此兩點原因,若非是經常見皇帝之人初一麵聖時必然難免緊張乃至失態。
但這個唐鬆卻是個實實在在的異類,如此年紀,如此身份,麵對聖神皇帝時卻幾乎看不到什麼緊張,一旦說起話後更是放鬆到了極點,甚或有些隨意的意思了。
由此再想到他與自己相處時的那些模樣,上官婉兒最終隻能感慨這唐鬆確乎是個異類,天生的膽氣粗壯,非如此實在難以解釋他的這些異常。
除此之外,上官婉兒也不免感慨唐鬆的天生聰慧,這不是指那些吟詩作賦,而是唐鬆在麵對聖神皇帝的幾次問話時,此前從不曾麵過聖的他卻在不知不覺之間用上了與聖神皇帝相處時最準確的方式——實話實說,心裏怎麼想嘴上就怎麼說。
須知這可是上官婉兒隨駕多年才總結出的行事準則,唐鬆卻似生而知之,除了天生聰慧之外,又該如何解釋他這般的作為?
這等感慨之餘,上官婉兒看著侃侃而言的唐鬆也自然而然的有了擔心。
自漢末六朝以來,世家門閥勢大已是延續數百年之事,就連前朝太宗皇帝那般雄才大略之主都難以解決這一問題,唐鬆這麼個白身士子卻冒冒然陷入其中,其間凶險實在難測呀!
有些事,實不是誰都能參與其中的!
莫名的,上官婉兒竟然又想起了上官儀!
哎!心底悠悠一聲歎息的上官婉兒聽武則天直接將士族門閥都已明說出來,且那不知死活的唐鬆似乎還有接言之意,忙輕咳了一聲插言道:“爾等都退下吧”
上官婉兒此言一出,亭台內外侍候的太監宮女們俱都無聲退去,直到遠避出三四十步遠近,再也聽不到亭台內的話語後方才重新站定了身子。
一時間,整個空闊的亭台內便隻剩了唐鬆與武則天及上官婉兒三人。
武則天對此視若未見,端坐的唐鬆卻明白了上官婉兒的意思。遂也就沒有說話,直到那些個宮人都遠遠退走之後方才開言道:“士族門閥之尾大不掉之勢遠非一朝一夕之間成就,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陛下若想以科舉來削弱世家門閥,終究還是不夠的”
“為何?”
早在幫辦考務的那一個月中,唐鬆就曾多次想過這個問題。
士族門閥之所以勢力龐大,民望極高,原因在於其權勢巨大。譬如那博陵崔氏傳承近六百年,六百年來不知興起又覆亡了多少王朝,但不論這些王朝如何更迭。這個家族卻總能迅速適應,曆代之中皆有大量子弟在不同的王朝中出仕為官。
這種情況還真應了一句話:鐵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朝。
正是這一代代在不同王朝中出仕為官的子弟們撐起了一個家族,並隨著時間的流逝,使得這個家族底蘊越來越深,勢力越來越大,在民間聲望也越來越高。
歸根結底,真正支撐起這些世家的其實還是人才!
人才才是士族世家們的“皮”,至於聲望、土地、財富什麼的不過是“毛”罷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循著這一點繼續根究下去,就能找到士族世家們長盛不衰的最根本原因:
教育!
數百年間,無數士族世家興起,卻也有無數的士族世家衰落。似崔盧李鄭這般能綿延傳承數百年不倒的家族,都有著一個相似的共同點,甚至可以說是他們長盛不衰的終極秘密——極端重視家族內部的教育,且實實在在的占有著當代最為頂級的教育資源。
家族內設有從不對外招生的族學,即便是外麵的世界戰火紛飛。這些個族學的秩序也不會有絲毫混亂,更不會中斷。凡族內直係子弟皆須入學,便是女子也得八歲入學,學識字,學儒家基本經典,學《禮記》一直到十二歲。女子已是如此,就更別說那些男子們了。
家族內部一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經過數百年的發展,這些傳承不衰的家族中早已形成同時代最完備也是最嚴厲的教育及人才培養製度。
在這樣一個經常遭遇亂世,官學廢弛,連識字率都低的驚人的時代。一個家族內部卻一代代不間斷的積累起這麼多的人才,這是多大的一筆財富?
亂世打天下,打完天下總要治天下,治天下總是少不了讀書人的。所以無論魏晉南北朝時的天下大勢亂到何種程度,王朝更迭是多麼的頻繁,當一個新王朝打完天下要治理天下時,這個人才儲備豐厚的士族世家就會順勢進入朝廷,順勢複蘇,順勢崛起。
自漢末至今近五百五十年的曆史中,魏晉南北朝的四百年幾乎都是亂世。隋一統天下卻二世而亡,隨後天下再次大亂。直到唐定鼎長安,天下才算正式統一安定下來。
從唐高宗至武則天當政的近一百年間,天下可算太平,文事漸興,朝廷主導的教育製度也已基本完備。在這樣的情況下這些士族世家還能活的如此滋潤,根源除了他們家族內的教育更為出色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這些士族世家有著堪稱當世最好的教育資源。
單就書來說,毫不誇張的一個情況是,若論存書數量之多,四家遠比不上朝廷。但若論書目之全之完備,朝廷藏書卻比不上四家。許多皇家圖書館中都不曾有的典籍,四家卻保存的有,甚或還是數百年前的孤本,善本。
曆經四百年的亂世之後,李唐興起不到百年,四家卻是數百年傳承未斷,論知識的積累與傳承,這些家族有著時間上得天獨厚的優勢。
造紙術、印刷術雖然早已被發明出來。但因技術上的原因,整個唐朝,尤其是現在初唐時期,雕版印刷的成本依然極其高昂,遠非普通家庭及普通的讀書人才能承擔。
此時的雕版印刷主要用於佛經道經的刻印,可以說此一時代每十本印刷品中至少有一半不是佛經就是道經。蓋因唐時佛教道教興盛,這些經書銷路甚好,一次製版可反複印刷,無形中降低了雕版印刷的成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