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思園詩會盛大開始,草草結束,真可謂其興也勃焉,其敗也忽焉,隻留下無盡的鬱悶與尷尬。
清心莊內,唐鬆有言“不如歸去,不如歸去”之後,便不在玲瓏小亭上停留,邀著陳子昂與沈思思下了假山。
當唐鬆走過通科學子們聚集的區域時,那些落魄文人出身的靜默無言,眼神古怪的看著他;而那些小商賈行出身的人卻不約而同的站起身來拱手為禮,看著唐鬆緩步而過。
自清心莊正式開始通科授課以來,這是唐鬆第一次受到如此禮遇,今晚,他用一人獨抗世家八老的決心,第一次收攏了人心,至少贏得了小商賈出身士子的發自內心的認可。
那些從各處衙門強召而來的教諭們沒有站起,但他們看向唐鬆的眼神卻異常的複雜。
前所未有的複雜。
風雨飄搖的清心莊內,似乎第一次出現了“凝聚力”的苗頭兒,雖然其範圍還不是很大,但總算是開始出現了。
出了東院後花園,周圍頓時空曠且安靜下來。陳子昂微微一笑,“不想少兄亦長於詩!此事明日必會轟傳開去,四家八老今晚怕是要徹夜難眠了!隻是迷思園詩會如此無趣,未免可惜了今晚的好時辰,好月光啊”
聞聽是語,沈思思抬頭望了望月亮,“伯玉先生說的是,然則此時月已中天,雖明月皎皎卻已然西沉。再想看到這般的好月光,又需一年的等候了”
此時,唐鬆的心情已漸漸平複下來,聽兩人此言,輕淺笑道:“明月仍在,良朋未散,與其歎息良辰易逝,莫如及時行樂!伯玉、思思,咱們且再整杯盞,以為竟夜之歡”
這一回唐鬆也沒再刻意去尋那景色幽微處,就著公事房所在小院裏的涼亭略備了酒菜,三人並玉珠環坐賞月。
夜色已深,但星海深處的那輪皓月卻愈發的明亮圓潤了,如水的月輝透過涼亭四麵的開闊處洗照在三人身上,清寒的夜風輕輕的拂動著三人的衣襟,一時間,亭中的氣氛卻有些淒清起來。
便在這一片如水的靜謐中,手撫酒盞的陳子昂幽幽的吟起了一首詩:
夜中不能寐,起坐談鳴琴。
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
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
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陳子昂所吟的乃是六朝名士,竹林七賢之阮籍的名作《吟懷》,此詩本是組詩,共八十二首,這便是其中的第一首。
阮籍之詩向以“阮旨遙深”著稱,主旨隱晦曲折,耐人尋味。但不管其如何遙深,其要表達的終究是政治與人生的不如意,不自由。
說來也巧,此前唐鬆所言的“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本就是阮籍之名言,此刻陳子昂又吟出了這樣的一首詩。
論說起來,陳子昂於在此時吟出這首詩其實並不合境,但唐鬆卻能體味到他的心情。
陳子昂才高誌更高,然則仕宦不順,長期沉淪下僚,政治上始終不得意。不僅如此,他想要改革詩風的努力也始終步履維艱。若論其人生際遇,實是與阮籍的失意頗有相似之處,是以他才會在今夜,此時此刻心有所會的吟出這首《感懷》
隻是如此以來,亭中原本就有些淒清的氣氛就越發的深沉了,這卻非唐鬆之所願。
本是為及時行樂,不負這一輪好月亮而來,更那堪如此的淒清與沉重?
唐鬆向沈思思淺淺一笑後,轉過目光看向陳子昂,“伯玉兄,爾之心意吾已知之。一掃宇內宮體流弊之風,某雖人微言輕,亦當竭盡所能助我兄一臂之力”
“果真?”陳子昂聞言大喜,“如何助法?”
“今夜不言此事”說著,唐鬆指了指沈思思,“否則咱們可就要唐突佳人了”
陳子昂大笑聲中向沈思思拱手一禮。
亭中的氣氛熱鬧了些,三人對飲了一回後,沈思思便提議歌詩助興。然則陳子昂畢竟心有塊壘,雖欲強歡,但三番兩次口占出的詩句卻都不免帶上了濃濃的悲涼之意。
見狀,唐鬆心底深深一回歎息。雖然隔壁的迷思園詩會已經結束,但不管是他還是陳子昂,其實都沒有真正從剛才的環境裏走出來。
不管是他的通科還是陳子昂欲一掃宮體流弊的願望,要想真正做到真是太難,太難了。四世家與八老已是龐然大物般不可撼動,誰知道後麵隱藏著的還有多少艱難險阻?
這番心事唐鬆自然不會說出,走到陳子昂身邊接過了他手中的筆墨,“詩本緣情而發,我兄既無詩意,某這裏倒是有一首應景的曲子詞,且錄下請思思姑娘一展歌喉,冀使我等不忘今夜之會”
援筆引墨,不過片刻功夫,一首曲子詞便已書錄完畢。此時臉上帶著苦笑的陳子昂已然歸坐,沈思思起身漫步走來。
方將唐鬆錄下的曲子詞看完,沈思思雙眼中已有星輝閃動,嘴唇翕張之間,已開始咀嚼品味。
良久之後,當沈思思轉過身來時,臉上已有了微微的紅暈,脆聲道:“將琵琶”
玉珠快步將琵琶送上。
沈思思接過琵琶後卻不曾就彈,閉上雙眼似在平複心中激動的情緒,片刻之後,就在她將要撫手揮弦時,卻見涼亭所在的小院門口處亮起了一盞宮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