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並非京中六品以上官員皆要排班的大朝會之期,僅是每日都有的常朝範圍就不大,三省六部的主官之外,也就是皇城各寺監及禦史台的首領。
高踞龍案的聖神皇帝武則天麵色平靜,看不出喜怒。放下手中的兩本奏章也不曾說什麼,目光掃過禦案下的當朝重臣們,著意看了看武承嗣、李昭德及崔元綜三人,隨即便將那兩本奏章傳予了當值的殿中侍禦史。
此時當日該奏該議的一些政事都已奏議完畢,眾官們正等著天子退朝後他們便要各回皇城。孰料在這最後一刻卻出了這樣的插曲。
既然是將奏章傳下,分明就有當殿宣讀然後眾官決議的意思。隻是特特選定當殿宣讀章奏內容的卻非貼身內宦而是殿中侍禦史,目睹這一幕後,本來奏事議事完畢後頗有些放鬆的滿殿大臣不約而同的肅然端立。
刹那之間,殿中的氣氛陡然緊繃凝重起來。
舉凡天子臨朝,必有殿中侍禦史當值,這是朝製。但殿中侍禦史的職司除了在大朝會上第一個出班進奏天下各道州奏報的祥瑞外,主要負責的就是糾劾百官風儀,維持朝會的威儀典重,避免各種君前失儀之事。
簡而言之,除了大朝會之外,類似這樣的常朝上,除非有臣下君前失儀,殿中侍禦史曆來是不發聲的,也輪不到他們說話,這也是朝製。
素來天子若有意將什麼奏章當殿宣讀,按例是由隨侍的內宦來負責。今日卻破了例,再思及殿中侍禦史出身的禦史台背景,這就隻能說明一件事,這兩本奏章是彈章,且彈劾的對象必定是三品以上的朝中重臣。簡而言之,滿殿大臣都在這兩本彈章的可能範圍之內。
因是如此,一幹重臣們任誰也再難輕鬆,麵沉如水之餘,心中卻在不斷的轉著圈兒。
能爬到今天的位子上,此刻有資格站在這個殿裏的都是久曆仕宦,當然知道彈劾奏章雖然不算什麼,但彈劾一名三品以上的重臣可就不能視之等閑了。彼時要上彈劾奏章可沒有什麼匿名之說,不能匿名還敢做出這等必然要結仇重臣的舉動,這就說明上奏之人不僅已然心堅如鐵,手中亦必有鐵證。
僅僅如此也還罷了,為官多年並能一步步爬上來,除了人稱“君子”的陸元方那等人外,誰還能沒點兒問題毛病?按照常例,在接到這樣的彈章後,天子向來不會當眾宣示,畢竟被彈劾的對象是重臣,未定罪之前不能不為他們留些體麵,這同樣也是給朝廷自己留體麵。
而今,這個常例又給破了。既然要當殿宣讀,難倒是陛下心中已有了決斷?比起有人彈劾,倒是聖天子的反常安排更讓重臣們擔心。
滿殿越繃越緊的氣氛中,當值殿中侍禦史洪亮的聲音響起,謎底也終於揭曉。
聽完這兩本彈章的內容後,殿中絕大多數重臣都悄無聲息的吐出一口長氣,其間甚或有幾個暗自在心底念佛的。然則這等鬆閑也僅僅是刹那間功夫,殿中緊繃的氣氛卻並沒有因為謎底的揭曉而徹底鬆弛下來。
這兩本奏章的內容是彈劾現任工部侍郎鄭知禮貪瀆枉法事。工部掌天下工造,舉凡治水修橋,修管驛道等等都在其轄治範圍內,每年經手的錢糧常以千萬計,鄭知禮自到部一來便在其分管的諸項大型工建上四處撈錢,雖然總數還不算太大,但考慮到他轉任工部的時間之短,其貪弊之深真可謂是駭人聽聞了。
手這麼黑,又伸的這麼長,饒是鄭知禮再小心仔細也難免露出行跡來,兩本彈章中那些個細致到具體時間,具體人員和錢款數字的舉證就是顯例。
鄭知禮隻是工部的佐貳之臣,也就沒參加今日的常朝。但此時他來與不來也都不重要了,仔細聽完兩本彈章內容的滿殿重臣都心知肚明,此人這回是真栽了。
若隻是鄭知禮這麼個工部侍郎也斷不至於讓殿中的氣氛依然如此緊繃,真正讓滿殿重臣繼續屏住呼吸的是這兩本彈章裏一並連身為政事堂相公的崔元綜也給彈劾了。
原秘書監鄭知禮之所以能轉任工部侍郎,正是崔元綜舉薦的結果。僅此一條,崔元綜就少不得掛落上一個“識人不明”。唐時之政事堂諸相公除了分轄各項事務之外,舉薦賢才、量才而用亦是分內職責。正是因為有這個背景,昔年駱賓王隨徐敬業起兵後,武則天第一句說的就是“使如此人才零落不偶,此宰相之責也”
“識人不明”這四個字放在一般官員身上還算不得什麼,但落到宰相頭上就不一般了,依常例這是必須承擔連帶責任的。
就這還沒完,這兩份彈章裏不僅說到了崔元綜舉薦鄭知禮之事,一並將崔元綜入相以來四家族子弟官職的升遷情況詳附其上,以實實在在的事實坐實了這位宰輔相公任用親族,重家族甚於重天下的私心。
尤其是後麵這一條簡直就是戳著皇帝的心窩子要把崔元綜拉下馬了。更狠卻也讓滿殿重臣看不明白的是,這兩份彈章一份出自中書省下的中書舍人王元任,另一份卻是出自門下省下的給事中方佑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