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則天接過內宦轉呈上來的名單後看也沒看,直接就問名單中李黨官員或與之親近者有多少。這一問讓侍立在旁邊的上官婉兒悚然心驚,陸元方也愕然抬起頭來,“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滿朝文武悉為陛下之臣子,臣實不知武黨與李黨為何物”
其實話剛出口武則天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雖然曆朝曆代黨爭始終不絕,有的結黨鬆散些,有的聯係緊密些,但官員們抱團實在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甚至在很多時候天子亦樂見於此,以便居中掌握平衡。然則有沒有是一回事,別人如何說是一回事,對於天子而言,縱然明知朝中有黨,亦是萬萬不能宣之於口的。
天子身份太過特殊,似這等話一個說的不妥傳揚出去時,就是將朝廷分裂彰顯於天下臣民麵前,此舉將大大影響到朝廷與天子的威嚴。這世上有很多事情即便存在也不能明說,對於天子,黨爭就是屬於其中一種。
見自己一句話說錯,隨即便被陸元方緊緊揪住。近來心氣頗有不順的武則天勃然欲怒,但看著禦案前陸元方端肅無懼的站姿,年紀剛過六旬就再不看一絲黑色的滿頭白發,最終將一腔怒火慢慢壓了下去,溫言聲道:“陸愛卿,是朕失言了。然則朕的心意你當知之,朕就要你一句實話”
陸元方執掌吏部選官之事多年,加之人又細心勤勉,實為當朝的活官譜。唐鬆這份名單裏所涉及的官員他不可能每一個都深知底細,但要從大麵兒上把握住一個整體情況卻是沒有任何問題的。武則天揪住他問,也確實是問對人了。她更知道似陸元方這等人隻要肯在她這個天子麵前開口,就必然不會說假話。
“以臣看來,唐鬆這份名單中支持嗣李的官員約占四分之一,支持嗣武者亦為四分之一,餘者以臣觀之並無武李之辨”
幹巴巴的說完這句話後,陸元方原本挺直的身子居然有些佝僂下來,其人更是極不合規矩的在瑤光殿中幽幽一聲長歎,“臣自忖年老,將不堪命矣。為陛下,為朝廷,為天下蒼生惜才計,遂有此次對唐鬆揠苗助長之舉,孰知竟引動君臣相疑,此皆臣之罪也”
陸元方年老而沙啞的聲音在瑤光殿中輕輕回響,聽來有著淡淡的後悔以及無限的疲憊之意。武則天從未見過他如此模樣,“陸愛卿,你……”
“陛下”陸元方緩緩拜伏於地,“恕臣直言,方今朝中老臣若論德才兼備,自以狄公仁傑堪為第一,無奈以黨爭去相,遠竄江湖;餘者政事堂諸相以才具論,崔元綜堪稱其首,如今亦是噤若寒蟬。其餘似張柬之、桓彥範等等莫不陷於武李黨爭之泥淖,再次如姚崇、宋璟等人皆為國之賢才亦因同樣的緣故遷延難進,才不得盡展”
“臣曆仕宦已數十載矣,蒙陛下信重執掌選事亦有多年。臣無意言黨爭之事,但臣深知治國之要,選官為先,得一庸官易,擇一賢才難。似狄公仁傑、姚、宋諸輩更是難上加難,臣伏請陛下為國惜才”
陸元方說這番話時誠摯十分,而其所言的內容因涉及到對方今政事堂諸相的品評更是惹禍根苗,惟其如此,方更顯出一片赤誠忠心。就連武則天也不能不為這老臣所感動,下了禦案親手將陸元方扶起來,“愛卿忠心國事,朕知之久矣,你這番話朕記下了。然則朕今日隻是要與你論唐鬆,你扯出這些來作甚?你要說這些話,還怕朕不肯聽?”
不知是什麼原因,素來有“冷麵”之譽的陸元方今天確實是動了情腸,不過他卻沒說自己什麼,緊抓住武則天的話頭續道:“唐鬆此子行事操切,此其弊也。然則他生性有百折不撓之堅韌,亦能不為財帛與世之譏譽所動,殊為難得啊。更可稱讚者是他的見識遠勝同儕,這使他每遇事時均能放眼全局,不為一事一得所拘。似這等人若能好生磨礪,異日名臣氣象可期。擇一賢才何其難也!臣伏請陛下為國惜才”
說完,剛剛站起身的陸元方作勢又要拜伏下去,卻被武則天伸手攔住。
微不可查的一聲歎息之後,武則天回過頭來沉聲道:“上官待詔你親往唐鬆家裏走一遭,代朕當麵問他:‘常伴他身側的那個女子水晶可是張柬之孫女?他二人可有婚約?可曾婚配?若既無婚約又不曾成親,卻將大臣家眷禁於身側,招搖過市,他這是想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