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 4
隔天,三月十八日。千帆為了見那個名叫津吹麻亞的學生前往學校。今天是清蓮學園的結業典禮。
據說津吹麻亞的老家在距離極遠的鎮上,相必隔天便會回家;千帆自己也得在這個月裏出發前往安槻,因此若是錯過今天,或許便沒機會見她了。
千帆穿越校門,校內一片安靜,宛如已進入春假;看來體育館裏的結業典禮已開始舉行。
連續兩個女學生被殺,想必校長一定正在進行陰鬱有灰暗的演說吧!又或是當成這種悲慘的事件從未發生過,發表著數十年如一日的長篇大論?千帆作著不負責任的想象,爬上樓梯,前往悄然無聲的出路指導室。她並沒有明確的目的,隻是打算在那兒殺時間,等待結業典禮結束。
如果出路指導室中放有安槻大學的詳細資料,或許她也可以看看這所大學的賣點為何。之前她隻對招生說明感興趣,完全沒確認過校史及校園環境。下個月她便要就讀這所大學了啊!
老實說,千帆對於大學生活沒有一絲希望或期待。能離開家裏,她非常高興,但也僅止於此。反正去哪裏都一樣——這種悲觀的念頭占據了她的心。自己無論前往何方,都是孤獨的;不,是不得不孤獨。
千帆覺得自己終於領悟鬆尾庸子警告她小心的意義。千帆並不覺得自己有他人口中所描述的那麼美麗,但遺憾的是,她不得不承認庸子所指的“危險性”確實存在。
簡單地說,正常的人際關係,須得保持適當的距離才能成立;無論交情多麼深厚,尊重對方的“個體性”,乃是理所當然的“規矩”。
然而實際上,人類多半無法遵守這個理所當然的“規矩”。人往往以愛為名,侵害對方的“個體性”,並藉由侵害(或即使侵害亦能被容許)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甚至錯以為這才是人性的證明。最為淺顯易懂的便是親子關係;父母把入侵孩子“個人領域”的行為視為理所當然或義務,並以完成這份義務為自己的使命。
這一點並不僅限於親子關係。朋友關係、戀愛關係、夫婦關係、鄰居關係、職場的同事關係——全都可以套用。換個極端的說法,人類甚至錯以為須得侵害對方的“個體性”,愛情與友情方能存在;保持適當距離,往往被視為冷淡與不體貼的表現。
這種錯誤之所以蔓延,便是因為人類能在自己的“個體性”受到侵害的狀態之下感到快樂。千帆也有這種能力,她與鞆呂木惠的關係便是如此。惠侵害千帆的“個體性”,蹂躪千帆的人格,為了自我陶醉而玩弄千帆;而千帆也以此為樂,因為對象不是別人,正是惠。
隻要“侵害者”與“被侵害者”的利害關係一致,便能成就幸福的蜜月。然而,想當然耳,“被侵害者”也會選擇對象,並非容許任何人的侵害,“被侵害者”不會因為對方是父母便加以容許,不會因為對方是朋友便加以容許,不會因為對方是上司便加以容許,不會因為對方是丈夫、是妻子便加以容許,更不會因為對方是情人便加以容許。接受“侵害”與否的決定之中,並沒有決對的因素,隻能憑借著個人的交流漸漸發現。
不過,“侵害者”往往不去考量這些問題。豈止如此,他們甚至一味認定自己的“侵害”能讓對方感到快樂。親子關係便是如此,而跟蹤狂犯罪也具備相同的構造,總是一廂情願地認為對方不接受自己的愛情便是“不知好歹”。對於父母而言,主張自我“個體性”的孩子全是“不懂父母心”的幼兒,而跟蹤狂認為不接納自己的女人全是不懂真愛的壞女人。
追根究底,所謂的人際關係全都具備相同的構造。要求他人與自己相處時保持適當距離,乃是身為一個人格所應有的權利;然而就現實而言,這種主張往往被視為態度傲慢,往往被評為自高自大,往往被揶揄為自以為是。在這之中,存在著嫉妒的構造。
對人類而言,侵害他人的“個體性”,是種不折不扣的快樂;因為對於得意“侵害”他人的人而言,這是種“力量”的證明,也是存在價值的證明。因此,麵對試圖剝奪這種“快樂”的人時,人們總是變得陰險卑鄙。男人見了自己高攀不上的旅人,便毫無根據地認定對方水性楊花或性冷感,便是種典型的心理。
再次強調,千帆並不認為自己的容貌有多美;但她開始覺得自己或許具備了某種因素,能刺激或引發人類侵害他人“個體性”的普遍欲望。鬆尾庸子所說的“危險”,或許便是這種意義吧!
麵對周遭的“危害之意”,千帆有兩種自處之法。一種是徹底接受“侵害”——譬如與鞆呂木惠相處時一般。
另一種則是徹底“拒絕”,從一開始便擺明自己是個不懂交友及愛情的人。即使這兒做,仍會有人試圖接近千帆;但至少從一開始便明確拒絕,能將她的“受害程度”減至最輕。
人類這種生物,總愛把他人的言行解釋為“你可以‘侵害’我”的信號。不然,為何會有女人不過是露出禮貌性微笑,就被男人瘋狂求愛、日夜尾隨呢?這種猶如惡質玩笑的跟蹤狂犯罪之所以發生在現實,便是緣於此故。見了乖巧的人就想說教,也是出於同一種構造。
為防止這種“誤會”發生,我要時時刻刻地發出明確的拒絕信號——麵對即將來臨的大學生活,這是千帆所下的唯一決心。就結論而言,她勢必變得“孤獨”。她不打算交朋友,更不想談戀愛,無論對方是男是女都一樣;因為沒有人能像惠一樣,讓他毫無防備地展現自我。所以無論就讀的是安槻大學或其他大學,結果都是一樣的。
第三種選擇——根本不存在。中庸選項並不存在;即使千帆保持適當距離,也隻是給周圍的人趁虛而入的機會而已。
心如死水的千帆站在出路指導室之前。她以為大家都去了體育館,出路指導室裏當然不會有人。
然而,在千帆打開門的那一瞬間,卻傳出了一個女人的尖叫聲:“你太過分了!”讓她大吃一驚。穀本香橙從隔間的彼端飛奔而出,表情扭曲,披頭散發。
香橙見了千帆仍不停步,帶著紅腫的雙眼推開他衝出門。
“等等,不是你想的那樣。香——”
這次輪到惟道晉衝出來。他原想呼喚香橙,見了千帆卻僵硬起來。
“你、你……”
“發生了什麼事?老師。”
“不,這是……”見了惟道那討好的卑鄙笑容,千帆心中仿佛有個東西崩塌了。過去她一直因為惟道畢竟是教師而自我克製,而這股寂寥便如一個惡劣的玩笑。
“你對她做了什麼?”
“做了什麼……?我什麼也沒做。你在說什麼?我哪會對她做什麼——”
“別碰我。”
惟道吃了一驚,縮回下意識伸出的手。
“我可沒原諒你。”頭一次正麵詰問惟道的自己令千帆感到十分不快。“不,隻要我活著一天,絕對不會原諒你。”
惟道默默無語,凹陷的眼球宛如死魚一般滯鈍,臉上的肌肉不斷抽搐著。但他為了表示自己的無辜,臉上仍掛著一抹冷笑。
“下回再出現在我的麵前,我就殺了你。”
說完,千帆便轉過腳。失去自製心,確實是種窩囊的行為,但也沒什麼好後悔的。現在的她比較關心香橙。
香橙人在教職員專用停車場。她坐在車中,似乎是一時激動之下,打算直接開車離去,卻在坐上駕駛座的那一瞬間泄了氣。她連方向盤也沒握住,隻是掩麵哭泣。
千帆從車窗窺探,香橙突然抬起頭來,抹了幾次眼角之後,才拉下車窗,露出歪曲的笑容。
“……什麼事?”
“我才想問這個問題。老師,你和他發生了什麼事?”
“哦……”
看來方才錯身而過時,香橙根本沒注意到千帆,可見她當時的情緒有多麼激動。不過,她的情緒似乎已冷卻下來,完全陷入了失魂落魄的狀態。
“……上車吧!”
千帆依言坐上助手座,香橙發動引擎,將車駛離停車場。
香橙默默地開車,淚水偶爾從眼角溢出,垂落緊緊抿著的嘴唇之上。
“……我受夠了。”
“老師……”
“我已經受夠了。”
“老師,冷靜一點。”
“我真的已經受夠了!”
“老師,你最好先把車子停下來。”
“我受夠了!”
如此大叫過後,香橙將車停在路肩,抖著肩膀喘息。
“——發生了什麼事?”
“高瀨同學,我……”香橙以雙手撩發,抱住了自己的頭。“原本預定要在四月辭掉工作的……或許你也知道,我們學校不準夫妻在一起工作。”
“咦?”
“要是教職員與教職員結婚,其中一方就得辭掉工作。這是我們學校的不成文規定。”
“是嗎?真不合理。”
“所以我也做好了辭職的準備,可是……”
“那家夥該不會是做出了對不起你的事吧?”
“……他居然……”香橙點頭,雙手槌了膝蓋一下。“居然把學生帶回公寓裏!”
“學生?”
“一個姓柚月的二年級女生。”
“咦?柚月?是柚月步美嗎?”
“之前那個姓能馬的學生被殺時,她擅自外宿的事情曝光了,這事你知道嗎?她因為這件事而被退宿,我原以為她到外頭租房子住,沒想到卻是住進了他的公寓。”
“天啊……”
“真是豈有此理!她還……她還擺出一副老婆的姿態!”我好恨!香橙尖聲叫道。“為什麼……為什麼我得受到這種對待?為什麼?我不想活了,我已經不想活了。我受夠這一切的一切了!”
像香橙這樣的女人,不過是被男人背叛,為何要如此失控?或許現實便是如此,但千帆卻覺得愚不可及,又覺得氣憤難平。
“是你看男人的眼光太差了。”千帆認為胡亂安慰於她無益,便毫不客氣地說道:“幸好被騙走的不是性命,你就當做是學一個教訓,重新開始吧!”
香橙望向千帆。千帆原以為她會生氣,沒想到她隻是以酒醉般的
迷蒙眼神說道:
“高瀨同學……”
“是。”
“這件事你別對任何人說哦!”
千帆一時之間不明白她口中的“這件事”所指為何。
“我是碰巧去他的公寓找他,才知道了這件事,我想校方應該還不曉得。我會繼續守著這個秘密,所以你絕對……絕對別向任何人說出去喔!要是被學校知道了,他——”
千帆啞口無言,她有種想把眼前這個女人打醒的衝動。為何香橙要費盡苦心維護一個作踐自己的男人?千帆無法理解,不,是不想理解。
千帆的表情大概相當可怕,隻見香橙一臉膽怯地懇求她。
“……求求你,高瀨同學……求求你。”
千帆覺得像在作噩夢……她抱著顫抖的香橙,有股頭暈腦脹的感覺。就連惠被殺時,她都沒這麼震驚。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袒護那種男人?為什麼偏偏對那種男人死心塌地?
“你要我別說,我就不說。不過……”千帆說出了連自己都沒料想到的話語。“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從今以後——從今以後,不再和那個男人有任何牽扯。”
千帆的腦海一角察覺到支配自己的感情並非憤怒,而是嫉妒。這股嫉妒究竟是針對令香橙如此癡迷的惟道?或是針對為愛不惜作踐自己的香橙?她不明白。
“……放開我。”
香橙帶著驚恐的眼神,在千帆的懷中掙紮。
“答應我。”
“好痛!”香橙試圖甩開千帆抓著自己手腕的手。“很痛!”
“香橙姐。”
千帆不叫老師,卻以名字相稱,似乎教香橙吃了一驚,不再使力。她露出無力的笑容。
“我……我沒那麼堅強……沒有你那麼堅強。”
堅強?堅強是什麼意思?千帆沒想到香橙會以如此含糊的字眼來打發自己。
“你……或許我這種說法有點奇怪,但你真的是個成熟的人,是個很棒的女人,簡直叫我不敢相信你比我小了足足十歲。我……像我這種人,不管再活多少年,都無法變成你這個樣子。無論再花多少時間……”
“隻要別想男人就行了。”
“咦?”
“因為男人是所有錯誤的根源。”
“是啊!”她擤了下鼻涕。“或許真是如此。可是……”
“可是?”
“你能這麼說,是因為你特別。不,我不是指你隻愛女人,而是說你已超越了一切,所以才能這麼說。可是我隻是個平凡的女人,無法和你一樣,所以我還是會去想男人。不,是不得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