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隊長甩了下身子，向後退著，卻未能掙脫豁子大的大手，紅瓦盆裏那又黑又青的紅薯葉稀湯也隨著隊長那大幅度的動作，濺在了他幹幹淨淨的藍粗布棉襖上。如此一來，隊長便很氣憤，猛的將盛有紅葉湯的小紅盆往豁子大的懷裏一擩。
豁子大這才鬆開手，急忙接著湯盆，走進廚房。
隊長彈了彈濺在自己棉襖上的紅葉湯，慍言冷語地瞪著豁子大的背影說，“那是不可能的，不吃不喝地躺一個多月還能醒？你心裏也應該明白，這七八天不醒，人就不行了，何況是一個多月？隊裏之所以不挑破這層紙，主要是為了照顧您娘仨，可現在，隊裏實在是無能為力了，您讓埋也得埋，不讓埋也得埋，已經有人把這事給舉報到公社了，昨天支書去公社開會，連鄉長都找支書談話了，支書沒辦法，隻得把這事給回報了，鄉長聽後，命令支書開完會回來，要連夜埋掉豁子的，可隊裏沒那樣做，今上午才來做你的思想工作，這可是公社下的命令，誰也擋不住，若硬挺著不辦，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
隊長說完，趁著豁子大去廚房，趕緊與身後的兩個年輕人低聲嘰噥了幾句，又從兩人手裏抓過照顧豁子大家的那五個黑窩窩，跟進了廚房，將五個窩窩放在案板上，看著豁子大將紅葉湯倒進鍋裏，又溫言細語地說：“豁子家的，豁子七天醒不來，就該埋掉了，可隊裏一直替你掩著這事，昨天鄉長書記狠狠地批評了咱們支書，現在，公社的領導們一直追究著這事，再不辦，就要犯法判刑啦！至於棺木的事，隊裏正在派木匠趕做，用的還是隊裏的樹，這六個木匠兩天兩夜不睡，估計沒問題。”隊長說著，從豁子大手裏接過小紅盆，出了廚房，大聲吩咐兩個年輕人：“你們兩個留下吧，聽豁子家的差遣，給她家親戚報喪去。”
隊長走了，豁子大看著嚴陣以待的兩個晚輩，知道這事對抗不得，近門的也出賣自己，更是不能依靠，隻得把親戚的地址和名字，一一說與兩個年輕人。年輕人用筆記下後，像履行使命似的出門而去。
金枝玉葉見三個外人全走了，立即歡呼著奔進廚房，一人拿起一個黑窩窩，香甜地大吃起來。根本不知道這幾個窩窩是她們伯的喪飯。
豁子大看著兩個女兒狼吞虎咽地蹲在廚房裏吃饃，真是肝腸寸斷，她再也忍不住了，返身奔進堂屋，附在豁子伯身上，淚流滿麵，嚎啕大哭：“你死在陰間了！是不是忘了陽世還有我們母女仨呀……”
豁子大的哭聲，粗獷的像遠古雌獸的哀嗥，淒悲而痛絕。可哭著哭著，豁子大心裏便有了救豁子伯的注意，她決定，即使豁子伯被埋掉了，她趁著夜色再將豁子伯扒出，然後將棺木鑿開洞——她要夜夜去陪伴他。到了白天再將棺墳虛掩上，直到豁子伯醒來為止。因為她堅信，豁子伯總有一天會醒過來的。盡管她快五十歲了，但她身高體闊，有的是用不完的牛力。
豁子大想到這裏，便不再悲痛欲絕了，起身擦幹了眼淚，開始有條不紊地準備豁子伯的喪事。
兩天後的下午，是豁子伯的葬禮。盡管豁子大已經有救豁子伯的良策，當她看到豁子伯被放進棺材裏的一刹那，仍然肝腸寸斷，嚎啕大哭。而金枝玉葉呢！起初見家裏突然熙熙攘攘的多出許多人來，並不知道是因為埋葬父親的，隻是覺得很好玩很開心。可當她們看到自己的伯被放進棺材裏，又被扣上沉重的棺材蓋，用粗大的鐵釘砸死之後，倆小人才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大哭著撲上去，拚命地抓拍著油漆不幹的棺材，聲嘶力竭地哀求著周圍的送喪人：“放我們伯出來！放我們伯出來……”
在金枝玉葉的哭求聲中，在執喪的喲喝下，豁子伯的棺材被十幾個年輕力壯的村民抬出院子，放在等候在院門口的馬車上。馬車立即不堪重負似的震動一下，在鞭炮與哭聲之中，在車夫的喲喝聲中，緩緩地駛出村子。
在黑郊林與紫穗槐條林之間的紅粘土地處，有一片槐林茂盛的墳塚，那便是豁子伯家的族墳。當馬車駛進那片墳地時，豁子伯的墓坑早已被村民們挖好，那新鮮的紅粘土正高高地堆在墳坑的三圍，隨時都欲將墓坑給填塞覆蓋。老執喪一聲喲喝，簇擁在墳坑周圍的年輕村民像士兵聽到將令一樣，呼一下奔到馬車跟前，抬起豁子伯的棺材，吃力地移下馬車，緩慢的放進墓坑。周圍手持鐵鍬打墓的村民們，立即揚起堆入在墓坑三圍的新鮮紅粘土，快速地扔向墓坑。
不一會兒，在豁子伯家那片茂盛的墳地裏，便新添成員——多出了豁子伯的新鮮墳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