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三個隨從人員中有的已經禿了頭,可是每當老人講什麼話的時候,他們都立即作出洗耳恭聽的樣子。還陪著小心,肅然起敬地點頭表示領會。越來越看得出他準是華族。就算是舊華族吧,但這些隨從人員居然對他表示這麼深的敬意,說不定還是個大藩主的後裔呢。從他穿著類似大禮服的黑色西服這一點來看,也頗象是這種身份的人。
過了大約五分鍾,阪根重武開了門,回到這邊來。他是溜肩膀,容貌也平凡,與那老人簡直不能相比,那副模樣會使局外人絲毫感覺不到他是身居要職的人。那老人仿佛想和阪根重武說些什麼話似的,把身體移動了一下;可是阪根冷漠地從他身旁經過,朝這邊走來了,他就露出有點兒遺憾的表情目送阪根。
“您睡了一覺吧。”
川上調查部長照例在阪根身旁那個空著的座位上坐下時,這樣寒暄了一句。
“是啊,好象睡著了一會兒。”
阪根重武回答的口氣還不算簡慢。
“您每天都這麼忙,也夠累的吧。”
“唔,可以的。”阪根回答得很含糊。
阪根重武的日程排得密密的,沒有絲毫空閑。他有三個總經理頭銜,可是已把這方麵的職務交給了他所信任的人,現在專門埋頭於經總協副會長的工作。他每天要會見的客人真是不計其數。而且他身兼政府谘詢機關幾個委員的職務,再算上晚間的懇談會什麼的,每天晚上十點半以前是沒一點個人的時間的。
不過,他的活動並不限於經總協的事務局。他每天隻在事務局露麵數小時,這和他在中久保京介任職的廣播公司的情形一樣。阪根由於兼職多,不得不在各種場所出頭露麵。此外,他還得會見外國人和官員。因此,在不願意讓人知道的場所會晤的事情也不少。這一點與構成經總協中心部門的少數人掛著經總協的牌子而在人們所不知道的秘密場所進行活動是一樣的。經總協、廣播公司以及其他有關的公司,各設有秘書科,可是它們隻知道阪根重武表麵上的活動,而且也隻是與各該公司有關的極少一部分活動。……
他們在列車裏,又過了與先前沒有什麼不同的一小時。
列車穿過山科的隧道、京都街市遙遙在望的時候,有末晉造從座位上站起來了。他向坐在旁邊的川上久一郎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看來他打算獨自在這裏下車。先前說要去九州,原來隻是川上部長去,調查部工作人員有末似乎僅僅陪他到這裏。
中久保京介抬頭一看,對麵的老人也被那三個隨從人員般的同伴圍著,在做下車的準備。由於有不少乘客在京都下車,列車進站之前,車內一時顯出忙亂的景象。
有末晉造站到阪根重武旁邊,照例恭恭敬敬地行了禮。
“我要在這裏告辭啦。”
阪根略微直了直腰,就算是打了招呼。於是,有末又走到中久保京介麵前。
“我要在這裏告辭啦。”
中久保京介知道他要到自己這兒來,就站了起來。果不出所料,有末照例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隔著眼鏡,他那銳利的目光又閃了一下——這一點中久保也預料到了。
有末晉造矮矮的身軀,在排成一行沿著過道走去的人群當中時隱時現,走向出口。
有末晉造麵對車窗,立在站台上。看來他打算站在那裏目送部長,直到列車開動。
中久保京介同時看見那位老人也在站台上。有末獨自一人佇立著,他們熱熱鬧鬧地從他的背後走過。前來迎接的人越來越多,簇擁著老人。老人的臉頰上浮起那種高貴的微笑,他徐緩地在站台上走著。老人剛好走到阪根重武的車廂座位對麵時,回過頭來,向阪根投過意味深長的眼色和微笑。但是不湊巧,阪根靠著椅背,正準備重新入睡。盡管如此,老人仍然麵帶微笑,象被眾人推著似的,緩步向前走去。
這個老人的行動與保持立正姿勢的有末晉造形成奇妙的對照。寬腦下戴著眼鏡的有末晉造那副瘦削的身體,與被人簇擁著的老人相形之下,顯得怪孤寂的。
火車開動了。有末先向上司川上久一郎鞠個躬,接著又向躺在座位上的阪根重武鞠躬,最後向中久保京介俯首致意。他好象自然而然地養成了公務員的謹小慎微的習性。
列車把有末晉造的身影留在站台上,加快速度向前駛去。那時,中久保京介全然沒有想到不久就會再次同有末會晤。使中久保感興趣的另一個人是那位老人。從先前的情況來看,老人大概和阪根重武是相識的。他很想了解老人的身份,但是由於阪根對老人的態度冷淡,他怕惹阪根不高興,始終沒有找到打聽的機會。
大約一個月以後。
中久保京介突然受到有末晉造的拜訪。
京介一看到名片,腦海裏立刻就清晰地浮現出在開往博多的列車中被介紹的有末晉造的容貌。有末是寬腦門兒,頭發稀少,身材瘦削,皮膚白皙;隔著眼鏡朝這邊望的時候,目光銳利,凝然不動。在有末晉造的整個舉止中,這是唯一的特征。
中久保京介讓人把他引進會客室,十分鍾之後就去見他。有末晉造站起來,又象在列車裏那樣行了個有特征的禮——一邊哈腰,一邊隻把眼睛注視對方的臉。
川上特別調查部長說過,有事就派此人來接洽,指的就是他。果然,有末晉造恭恭敬敬地說明了來意。
“阪根副會長不在經總協那邊嗎?”
他曾去經總協訪問過阪根重武,知道阪根不在,才到廣播公司來找中久保。這也是按照當時介紹的程序來辦的。
“如果您認為可以,那就請跟我談吧。”
聽中久保京介這麼一說,有末露出了有點兒困惑的眼神。中久保這時才留意到,他兩眼瞘婁,因此看人的時候仿佛眼底裏閃出光來。
“是這樣的:部長交給我一件東西,叫我直接交給副會長。那末就拜托中久保先生轉交吧。”
有末盡管這樣說,看來這不象是他個人的意見。川上特調部長大概聽阪根重武親自吩咐過,如果阪根不在,就找中久保接頭。
“好的,那我就代他收下吧。阪根先生大概一時還回不了東京。”
“是啊,工作夠忙的呢。”
有末晉造好象很欽佩似的略微低了低頭。他身旁放著準備好的包袱。看他解開包袱皮,裏麵有個兩層報紙的包,再打開來就是大型的茶色封套了。封套相當厚實,往桌上一放,給人以沉甸甸的感覺。有末晉造愛惜地用手指撫摸著那個封套。
“拜托您請照原樣交給阪根先生。別交給旁人。無論如何請直接交給阪根先生本人。”
好象為了證明不能交給別人,他自己把封套翻了個兒,隻見象外國商業公司那樣用蠟封上了口。
中久保京介也估計到總理廳特別調查部是在做著某種特殊的機密工作。這份文件大概是該部所擬就的,連封套外麵都散發出機密的氣味。有末晉造本人的態度果然顯得兢兢業業,時時刻刻保持著警惕,連說話都使人覺得是壓低嗓門,嘁嘁喳喳的。
“實在冒昧,但是請您給開一張收據吧。”他要求說。
從措詞來看,這與其說是請求,不如說更近乎要求。
“好吧。按什麼格式開好呢?”
由於想到對方是官署,中久保才這樣問的。
“寫在您的名片上,蓋上圖章就很好啦。”
“好的。”
中久保照辦了。
有末晉造小心翼翼地把那張名片夾在自己的名片夾裏,然後把名片夾放進內兜的盡裏邊。不用說,他還扣上了紐扣,竟慎重到恨不得從上衣外麵用手按住。事情辦完後,中久保邀有末道:
“在這裏喝杯茶好不好?”
“謝謝”。有末雖然沒有站起來,卻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不過,給您添麻煩啦。”
“您跟我用不著客氣。就在這座樓裏,請吧。”
日輪廣播公司的辦公處占用這座大廈的三、四兩層,樓下設有餐廳。
有末晉造始終留神地四下裏打量著。中久保起先隻當他覺得這個地方新奇呢,後來才知道並非如此。
喝咖啡的時候,有末晉造也非常謹慎。
由於想不起什麼可談的話題,中久保就問他:“工作忙吧?”——這是對一般來訪者的應酬話。有末晉造低著頭,回答說“還好,是啊”什麼的,態度使人感到曖昧不明。說起“曖昧不明”,他的整個態度就給人以不幹脆的印象。
“我在報紙上也看到了關於特別調查部的消息,夠繁忙的吧。”
“哦,啊……”
“您負責什麼工作呢?”
“嗯,這個嘛……”有末晉造兩手捧著茶杯,眼睛向下看著。“哦,做種種工作……”
就在這當兒,有末晉造還暗自注視著周圍。看到他這種樣子,中久保意識到他絕不是出於好奇心才四下裏打量著這個餐廳。也就是說,他是不斷地在戒備著,注意是否有人看見他在那裏。
有末晉造終於悄悄地說:
“中久保先生,今後如果有事情再同您見麵,別到這樣的地方來了。能不能換個地方?”
中久保京介立即聽懂了這番話的意思。有末希望在更不引人注目的地方見麵。
中久保說:
“我倒是可以按照您所希望的去做,可是如果您有事找阪根先生,他可不那麼做。”
“那時候就沒辦法了。”
有末並沒有提出什麼異議。
“會見阪根先生嘛,大都是由我們的部長出麵吧。不過,我希望盡可能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和您見麵。”
“將來還會有需要見麵的事嗎?”
“我想會有的。”有末象是很有把握似地說。
喝完咖啡,有末晉造惶惑不安地站起來,最後擔心似的問道:
“阪根先生什麼時候回東京呢?”
“這個嘛,那位先生的事情我也不很清楚,也許在兩三天之內吧。”
“那末,在這期間,您打算把這份文件存放在什麼地方呢?”
“存放的地方嗎?”
“這份文件的內容非常重要,所以連這樣的事情我都要多嘴。如果被旁人看到,那就非常糟糕。尤其是,最近我們的工作受到某方麵極大的注意,因此還有被盜竊的危險。請您務必諒解這一點,放在一個安全的地方。”
“明白啦。那末就放在公司上鎖的保險櫃裏吧。”
可是有末晉造仍然顯得不放心的樣子。
“您說保險櫃,那不是跟其他重要文件和帳簿放在一起嗎?而且,旁人,例如經理科科員什麼的,不是可以拿鑰匙隨便開嗎?”
“那可免不了。因為保險櫃是歸經理科管的。”
把這份文件放在旁人可以接觸到的地方,似乎使有末頗不放心。
四五天後,中久保京介見到了阪根重武,並把那個封套穩妥地交給他了。在這期間,文件一直放在保險櫃裏,可是並沒有人動過。
阪根重武聽到中久保講完事情的經過之後,隻說了聲“哦,是嘛”,就隨手提拎起那個封套來。
大約過了四五天,阪根重武來到日輪廣播公司在接見各負責人員之前,先把中久保京介叫了去。阪根親自拿著一包袱東西。
“你來,”阪根重武把京介叫到身旁說,“請你在後天以前把這個東西抄寫出來。”
他把包袱交給了中久保。
“是不能隨便泄露的文件,請你在自己家裏抄吧。”
“好。”
“連你夫人最好也別讓看見。”阪根重武半開玩笑地說。
“遵命。要不然,我索性住到哪家旅館去抄好不好?”
“不,旅館反而不好。還是在自己家裏妥當。抄好後,把它收在不會讓人偷了去的地方。”
“好。”
“抄完後,直接給我打個電話吧。打到往常的地方,就可以取得聯係。”
“是。”
中久保京介把包在包袱裏的文件暫時放在辦公室的桌上,可誰也沒注意到這件東西。保密的文件這樣放反而似乎更妥當。
從那天晚上起,中久保京介就在自己家裏謄寫起文件來了。
封口的蠟已經拆破了。這些文件是川上特別調查部長提供給阪根重武的。中久保京介理會到六周前阪根重武在火車裏同川上部長交談的結果,業已象這樣書麵化了。
中久保京介把那蓋有“機密”、“極密”等朱紅印章的文件一張張仔細地謄寫下去。他一邊寫,一邊不知不覺地為文件的內容吸引住。
“遠東軍司令部參謀部軍事情報局發
“致外務省國際協力局局長的備忘錄(昭和二十七年五月十六日)
“關於日本諜報調整委員會(VSSG)代理委員會的工作一案
“美方委員會諒必時常聽到‘代理委員會’這一名詞,可以想見日方委員會對常設代理委員會的工作是關心的。代理委員會的委員是由日本諜報調整委員會各委員派來的代理人組成的。目前代理委員會的組織機構如下。
“代理委員會的主要職能是執行日本諜報調整委員會固有的活動所必需的細節事項。換句話說,是為了減輕日本諜報調整委員會全體委員處理細節的負擔。代理委員會主席根據其職權擔任日本諜報調整委員會的幹事。
“日本諜報調整委員會的幹事同時又是代理委員會的主席,必須出席日本諜報調整委員會的全體會議以及日美聯合會議的一切會議。例如,日本諜報調整委員會的幹事在舉行聯合會議後,應立即作好會議記錄。這個記錄還包括經委員會審議後認為是必要的有關日本諜報調整委員會措施的備忘錄。這個記錄是為了呈請日本諜報調整委員會主席的批準和指示而提出。
“美國立場的說明
“看到日本諜報調整委員會的創立,實在不勝歡欣。為了完成遠東美軍所擔負的任務——即有效地實現日本在軍事上的安全保障——並鑒於上述美軍任務不久將由正在加強的日本保安隊繼承,當局認為交換能夠對上述任務產生影響的諜報是非常必要的。因此,研討交換情報的目的以及程序,也是理所當然的。其結果必然給日本政府和遠東美軍雙方帶來利益。
“為了使日本方麵了解美方對日本麵臨的威脅的估計,大約兩個月以來,遠東軍司令一直在同日本首相會談。會談的內容是對蘇聯和中共兵力的估計,以及蘇中對日本發動進攻之際可能采取的戰略等問題,並且研究了國內發生騷亂乃至有組織的怠工事件的可能性。會後不久,駐日美軍總司令部情報部保安科同日本法務府特審局之間就有關在日本的潛在的破壞活動問題,進行了同樣的討論。
“上周,美軍總司令部情報部負責人在同日本外務相會談時,再度闡明了上述意圖,並且指出,日本和遠東美軍雙方的要求,在雙方諜報機構代表的定期集會中將進一步得到滿足。這些會談的結果,在今天這個會上就產生了日本諜報委員會。
“美軍和日本政府之間新的關係,明顯地表示有必要舉行這樣的會議。據認為,對美軍的安全來說,收集情報是必要的。這種情報大體上可以分為以下三類。第一,日本在戰略上的弱點,即麵對攻擊必須防禦的日本國內地區和設施。第二,由於怠工、破壞分子或外國間諜的活動,日本國內安全所受到的威脅。第三,鄰近的共產主義國家的武力所構成的外來威脅。我們對這三個範圍進行判斷的時候,曾得到日本方麵許多機關和個人的協助。”
“在日本重新邁開獨立國家的第一步的時候,對日本的安全負責被認為是美日兩國政府共同的任務。根據這一觀點,顯然必須交流有關完成這一任務的情報。因此,這個會議的目的是為交換情報做好初步準備。
“在遠東的諜報事項
“印度尼西亞、印度支那、緬甸以及馬來亞這些地區,由於共產主義者第五縱隊的活動,為根深蒂固的內部不安所困擾。中國大陸、滿洲(滿洲指我國東北——譯者注)以及蘇聯領土西伯利亞,完全在共產圈之內。共產主義在地理上這樣的進展,從在遠東有可能實行持久的戰時經濟這一理由來看,是具有重要意義的。再者,作為錫、鎢、橡膠以及石油等戰略物資的供給地,遠東也是重要地區。
“如果日本的工業生產能力與目前在蘇聯控製下的原料相結合,那就意味著建立起強大的進行戰爭的力量,在發生大規模戰爭的情況下,尤其具有重要意義。
“考慮到一切因素,蘇聯在遠東的勢力不斷擴張的結果必然會威脅到自由國家的戰略地位。這是不容再後退的一線。
“確保從菲律賓經台灣和衝繩到日本的亞洲大陸沿岸島嶼是絕對必要的。用軍事用語來說,這一連串島嶼是對付太平洋的共產主義的‘主要防線’。
“敵方地麵潛在的兵力由二百九十四個師組成,總兵力約二百九十五萬九千人。其中一部分目前在朝鮮對聯合國軍作戰,大部分則分布在中國和西伯利亞腹地,可以充作強大的預備隊和攻擊力量,為了支持在遠東的共產主義者的目的而加以調動。
“蘇聯和中共的海軍力量根本上是薄弱的,潛水艇艦隊的力量最大,經常計劃予以加強。在遠東的共產黨空軍實力,第一線擁有飛機七千零二十架,其中包括轟炸機一千八百架、戰鬥機三千四百七十架。
“這個軍事力量是以北自千島、樺太(樺太即庫頁島,現名薩哈林島——譯者注),南至華南,沿著遠東形成環形的機場為基地的。從這些基地,蘇聯和中共的轟炸機可以出動轟炸日本的任何地方。
“遠東共產黨國家可以憑軍事力量開辟下列幾條戰線:
㈠蘇聯可以派出水陸兩棲部隊乃至空運部隊進攻北海道以及本州北部。㈡敵人可以擴大並加強它幹涉朝鮮地區的規模。㈢蘇聯和中共的空軍可以同時空襲日本以及遠東美軍所轄其他各地區。㈣敵人可以主要利用潛水艇艦隊襲擊美國的海上交通線和海軍。㈤並能以空運部隊乃至水陸兩棲部隊攻擊衝繩。㈥為了牽製,敵人還能夠用空運部隊進攻日本的重要地區關東(東京)以及關西(大阪)平原。最後,與上述攻擊相關連,國內還經常存在著怠工、破壞活動以及第五縱隊活動的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