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久保京介和阪根重武疏遠了。
說是疏遠,倒並不是出於中久保京介的主動,而是阪根重武不知怎地不來約中久保了。
中久保京介並不是阪根重武的一個正式的親信。他隻不過在阪根擔任會長的日輪廣播有限股份公司事業部裏當一名次長而已。但是阪根和中久保之間卻有著超出職權範圍的接觸。以前,阪根曾派中久保到地方上去出過差,也曾委以收集情報的任務。阪根還經常叫他到誰都不知道的二、三流的餐館去。
然而近來阪根完全不約中久保了。
阪根重武是經總協的副會長。中久保京介既然不是經總協事務局的人員,除非阪根約他去,他是不能自己去的。阪根重武雖說是日輪廣播公司的會長,卻難得在公司裏露一下麵。公司裏的一切業務他都交給現任經理——他的一個心腹——去處理。
中久保京介起初還沒有想到阪根重武是有意識地在疏遠他。阪根是個忙人,另外還用著一些象中久保京介那樣不公開的秘書。中久保還以為阪根是忙於別的一些事情,眼下用不著他呢。
但是阪根重武舉行聚會的時候也不請中久保去參加了,中久保這才發覺有些不對頭。這種聚會是公開舉行的,阪根總借這個名義請平時受他支使的那些“秘書”吃一頓。以前,中久保京介沒有一次不接到請帖的。
中久保京介起初還抱著希望,以為自己的名字也許是由於某種關係被漏掉的吧。可是這樣的事接連發生了兩三次。這樣一來,就連中久保也感覺到阪根重武是在有意疏遠他了。
他心想:這可怪啦。
阪根重武為什麼跟他斷絕了聯係呢?
他倒也猜到了其中的原因:是不是因為自己表現出超乎阪根重武需要的好奇心呢?但又認為也許不至於吧。
從有末晉造開始,中久保京介見過各式各樣的人,向他們打聽了事情。難道是因為阪根重武聽說了中久保常常會見這夥人,向他們問這問那,表現了“超乎需要的好奇心”,就討厭起中久保來的嗎?
中久保京介感到很苦悶。
因為這種臆想並不是不可能的。阪根重武有著形形色色的耳報神。是不是有人注意到中久保京介的行動,向阪根彙報了呢?
阪根重武手下大概有好幾個象中久保京介這樣的私人秘書。他們都是完全不公開露麵的秘書。正如他把中久保京介安置在日輪廣播公司裏,他似乎在一切與他個人利益有關的方麵都暗中安插了象中久保京介這樣的人。隻是中久保京介鬧不清那都是些什麼樣的人。橫的聯絡是完全隔絕了的。他隻知道“中久保京介——阪根重武”這樣一條直接而單純的線。
既然擔任經總協的副會長,想必非了解各方麵的內幕不可。有的是公開的機關——比方說,每月收龐大的“會費”、提供印刷品的政治經濟研究所這樣的情報機關。此外,諒必還需要阪根重武直屬的機關。
該機關似乎在政治、經濟、社會各方麵都安置了它自己的人員。可以設想,那都是些政客、新聞記者、政府官吏、實業家,以及一般公司的要員之類的人。
中久保京介沒有看透這些人的真相,但是一想到自己和阪根重武的關係,他眼前就浮現出無數個象自己這樣的人的幻影。
不,此外還能想到一些。他覺得這條線索的另一端還有左翼分子,他們和政府機關是完全對立的。阪根重武所布下的情報網似乎就這樣散布在日本各階層。
他們有著一條宗教般的約章:每人隻埋頭幹分配給自己的任務,不許對其它任何事發生好奇心,
那樣就越出了自己的範圍,同時也是再危險不過的事。
中久保京介聽到各式各樣的事情,都沒能夠向阪根彙報——一方麵也是由於他“聽到的情報太多了”,因而有所顧慮。中久保京介所做的是違背阪根重武的意誌、超出自己的範圍的事。
但是中久保京介還沒有深切地感到阪根重武突然疏遠了自己。人總是朝著於自己有利的方麵看問題的,因而對事態的認識就遲鈍了。中久保京介眼下就是這樣。他認為阪根重武一定是由於某種關係沒工夫叫他,沒有什麼可擔憂的。
中久保又不能去問阪根重武,他的真正用意是什麼。
然而阪根重武的用意不是不能用其它方法去領會的,有個間接打聽的方法。
這個機會終於來到了。
阪根重武決定要到美國去,而且最近幾天就要動身。
由經總協的幾個骨幹——構成日本基本產業的各公司的經理——所組成的訪美代表團,代表日本經濟界,預定前往美國磋商經濟問題。阪根重武表麵上的使命是任這個代表團的團長。
中久保京介倡議要為暫時離開日本的阪根重武舉辦一次餞行會。他是以日輪廣播公司事業部次長的身份,向其他公司與自己同一級別的職員倡議的。這些公司和經總協平日間關係密切,中久保京介認為,就是在麵子上他們也不好拒絕籌備餞行會的邀請吧。
如果他們不響應中久保京介的倡議,那時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阪根重武的意向了。
這裏再說一遍:遭到拒絕的可能性是不大的。中久保京介認為自己的倡議不至於遭到拒絕。但是,可能性隻有幾百分之一的疑懼終於成為事實了。
隻有三四個人響應了中久保京介舉辦餞行會的倡議。他一共發出了將近五十封信征求意見,絕大多數人都表示不預備參加。
從這件事上,中久保京介不能不清清楚楚地看出阪根重武對自己的印象所起的變化。正因為是中久保京介倡議的,大家才拒絕參加。也就是說,這和阪根重武突然不叫中久保京介到他跟前去,正是出於同一原因。他們是明確地領會了阪根重武的意思才拒絕的。
關於阪根赴美,報紙上並沒有加上引人注目的標題,隻是簡單地報道了。
但是中久保京介大致可以揣想到以阪根為首的訪美代表團的真正目的何在。
不難推想,阪根重武是覺察出新的形勢,及早考慮到下一步棋該怎麼走,才想起去美國的。他的感覺比一般人要敏銳一倍。
事實上阪根就不跟美國駐日大使館打交道。他甚至不把它看在眼裏。這意味著阪根和美國金融實業界是有著直接聯係的。阪根的秘書也確實告訴過中久保,阪根直接給美國總統寫過親筆信。據說是複寫紙上偶然留下了當時打字的印跡。
中久保京介知道阪根重武已經完全和自己割斷了關係。事情想必不會就這麼平安無事地下去的。阪根將對自己采取什麼手段呢?中久保京介懷著陰雲密布般的心情,一天天過下去。
有一天,中久保京介從日輪廣播公司事業部走出來,在廊子裏迎麵碰見一位態度瀟灑的紳士。他認識這個人。這是該鋼鐵公司的總務部長,花白的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是他的特征。他名字叫畠山尚之,畢業於波士頓大學,以前作過礦業同盟的理事長。
中久保京介已經有一年沒見到這個人了,他給中久保的印象與一年前完全不同。中久保的笑臉刹那間不由得僵住了——遇到這種時候,誰都會這樣的。
“嘿,”畠山倒先向中久保露出了笑容。“好久不見啦。”
畠山一向穿著剪裁得體的時興的西服。他裝出來的親切神情也令人聯想到美國式的教養。
“好久不見啦。……您今天去哪兒?”
中久保京介隨口這麼寒暄了一句。
畠山略微仰起臉來說:
“唉,看你們經理先生來啦。我到附近來辦事,順便來問候問候他。”
“唉呀,勞步啦。”
他們隻說了這麼幾句話。從旁聽來,也就是很普通的寒暄而已。
中久保京介和畠山尚之分手之後,馬上就預感到不祥之兆。
如果他還什麼都不知道,他倒不會覺得什麼的。但是關於畠山,芝山乙男曾告訴過他一些奇怪的傳說。這位剛剛和他分手、每次見麵都和他寒暄一番的畠山尚之,是在現代神話裏出現的一個人物。
“長期擔任旅美日僑同誌會會長的姓大隅(化名)的人,在紐約的日僑當中是個頭麵人物。這位大隅的女兒嫁給了某大鋼鐵公司總務部長畠山尚之這麼個人。這位畠山先生畢業於波士頓大學,簡直可以算是個二世。畠山夫人是社交界首屈一指的人物,據說連駐日美國高級官員和高級軍官都欣然出席她舉行的宴會。畠山這個人曾任礦業同盟理事長。戰後,日本最大的鋼鐵公司解散,開始分成為所謂三大係統來經營。他深深受到美軍總司令部經濟科學局、情報部以及民政局的信賴,在幕後進行活動。總之,這位畠山先生和他的嶽父大隅先生是從幕後推行日美經濟策略的日本方麵的重要人物。以經濟考察官身分赴美的江木君所以死得那麼悲慘,想必也是因為他同以大隅先生為首的旅美日僑集團的實力人物來往時窺探到日美兩國之間的秘密經濟資金的實質,所以遭了殃。”
中久保京介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對麵,眺望著浮雲。他的桌子就在窗邊,歪過頭就可以看見四方形的玻璃窗上映著灰白相間、慢慢移動的浮雲。白的地方原來是被陽光照射的雲端。
中久保心想:這就是畫上畫著的那種雲彩呀。他記不大清楚畫這種雲彩的畫家是誰了。反正那個畫家很會畫光線。當時中久保不大明白自己的腦子裏為什麼淨縈回著雲彩的畫。
看浮雲的第二天,中久保京介被叫到經理室去了。
經理駒井祥三是會長阪根重武的心腹。因此,阪根才把他安置在自己當會長的這家日輪廣播公司裏擔任經理。
“啊,你好嗎?”
經理揚起稀疏的眉毛,和藹地接待中久保京介。
“我有事情想跟你商量。”
經理站起來,用一隻手拖過一把椅子讓中久保坐下。
他們聊了一會兒不相幹的話,最後駒井經理對中久保這麼說:
“怎麼樣,你到外縣去走走好不好?”
中久保怔住了。
“唉,說是外縣,倒也不想請你到偏僻得出熊的地方。是九州。福岡總局。……為了將來的發展,這個時候你也得略微了解一下外縣的情況才好。不然的話,當上負責人員而不了解外縣的事情可就受罪啦。到鄉下去悠悠閑閑地過上兩三年也不錯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