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銀行的吳副行長為了照顧我這名新入行的員工,經駱行長同意,把二樓原本黑洞洞的一間員工休息室騰了出來,給我作了單身宿舍,當然,同住的還有一個自稱能拉來存款的新的女臨時工。
在離不離開方子洲那間小平房的問題上,我考慮了許多次。看著方子洲凝視我的憂鬱的圓眼睛,我的確不忍心這樣快的離去,但是,想起他神神秘秘、不管不顧的德行,再加上他的猥瑣和摳門兒,我的確感覺我倆在行為方式上存在著天壤之別,而且,我吃不準我在他的心目中到底占有多重要的位置。因此,在這個順理成章地離開方子洲的機會麵前,我最終還是把心一橫,搬到南郊支行去住了。
我覺得,與其說讓我倆因差異產生越來越深的感情裂痕,以至最終反目,倒不如我倆先分開,彼此再考慮一下我倆現在和將來的關係,這樣似乎更好一些。
“是你的不會跑掉,不是你的爭取也得不到。”這是我留給方子洲,也是留給自己的話。
方子洲一臉陰鬱,站在小平房的門口好半天沒說話,見我轉身要走了,他才又扳過我的肩,嗓子有些沙啞地問:“我想曉得,你愛我嗎?”
我搖了搖頭,沒說話。
他沉默了很久,臉上除了陰鬱,再看不出什麼其他表情,因此,除了沮喪之外,我猜不出現在他還有什麼別樣的心態來。
“你已經是二十一世紀的新女性了。”方子洲終於說話了,他環視一下自己四壁如洗的家,“你給了我這麼多快樂的日子,我已經很感謝你了。”
“我到銀行去住,你我都方便一些。不是嗎?”我安慰他。
“愛情與婚姻是兩碼子事兒,你這觀點,我曉得,也是接受的。”方子洲頓了一下,固執地問,“隻是我真的想曉得,你對我是真的愛嗎?我想對我的心有一個交待。”
我依然搖了頭,輕聲答道:“我不曉得。”因為,此時,我根本無法回答他,我也不清楚我對他的情感是一次性的虛幻還是永恒而真誠的愛。
聽我這麼說,方子洲的臉上才有了幾許光彩:“那就是說,咱倆不是結束?”
我敷衍他:“你有你的事兒,我有我的工作。”
方子洲若有所思:“我曉得你是對我的工作不滿,這的確不是正常人的生活,但是……”
我沒聽方子洲再嘮叨什麼,就騎上我的自行車走了。其實,我沒認為他有什麼錯,我認為社會的確需要他這樣的人,而且,他以他的方式也正實現著他自己的人生價值,無可厚非。隻是我自知,我自己是一個俗人,我需要一份舒舒服服、體體麵麵的工作;我還需要一個愛我、我也愛的人整日裏和我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我覺得這是我作為一個女孩子的合理要求,算不上自私,也沒什麼錯。
終於,我的新生活開始了。我的生活裏終於沒了王學兵式的陰謀詭計,也終於沒了方子洲式的酷。我終於可以輕鬆而平靜地舒一口氣,按照自己的想法過自己的日子了。
星期天,我騎著自行車漫無目的地行走飛奔,我閃爍的思緒,仿佛就是一首詩:
清風撩起
我縷縷的長發
身邊掠過飛動的彩畫:
山川、溪水、叢林
飛動的戶戶人家
悄悄地困頓成一片墨綠
天邊飄來幾片晚霞。
緩緩隱去的盞盞燈火
消失在暮靄下
那裏該是和我一樣歡暢的
別人甜甜的家。
我感覺這一段思想的火花還有一點與人分享的意境,於是,趕緊在路邊停車,拿手機記錄下來。
這個快樂與誰分享?發給誰呢?當然,我首先想到了方子洲,我想,他如果接到了我的這條手機短信息,一定會樂不可支的。而後,他幹嗎去呢?一定是越發起勁的整別人的黑材料!於是,我不想給他發了,而且,我突然想起來,方子洲根本沒有手機,我這一切美好的設想全是枉然!
我隻得以一聲歎息告別了方子洲,而後,我又想到了王學兵。但目的是什麼?是告訴他,我離開了他的魔掌,比他還快樂和瀟灑嗎?我馬上就搖了頭。最後,我把這首飛來的小詩發給了已經是大企業老總的章副行長。章副行長馬上就明白了我這小詩後麵的意思,用一個手機短信很快地回複我,但是,他的短信一點也不浪漫:“存款的事兒,我正加緊落實,祝你在南郊支行永遠快樂!”
在愛農銀行看慣了王學兵、餘主任之流利用手中之權拉幫結夥、任人唯親的伎倆,剛一到股份製的南郊支行,我的確看到了國有銀行所沒有的一些新東西。這裏沒有閑人,沒有人浮於事,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的存款指標而絞盡腦汁地奮鬥著。由於我是大企業介紹來的,我的到來意味著給南郊支行帶來巨額存款和盈利,因此,不光是駱、吳兩位行長對我熱情有加,就連一般員工也都對我投來了羨慕的眼光。但是,好景不長,我在南郊支行隻看到了駱行長十幾天的好臉,就被他不客氣地傳喚到了辦公室。
他沒客套,也沒虛偽地給我讓座、倒水,一開始就板著臉,問:“柳韻同誌,你這麼多天都忙活啥呢?你那個章總咋還沒把存款打進來呀?你可別忘了,你已經來了兩個多星期,企業的結算戶也開了兩個多星期了!”
我的臉立刻熱辣辣的,一定連脖子都紅了。我自己都沒想到,自以為充當別人飯碗救世主的我,卻原來自己也沒一分錢存款!而且,反靠別人拉存款來填補自己的窟窿呐!我在南郊支行,在虛幻的快樂裏生活了十幾天,還沒找到拉存款的竅門,也還沒體會出在小銀行拉不來存款的尷尬!
我支支吾吾的,自己心裏也如明鏡似的,知道自己現在在形象上,一個不再是個美女,而肯定像個蔫茄子!我真不知道說什麼好。
駱行長幾乎是訓斥地說:“在合作銀行可是沒法兒濫竽充數的,這可跟你們愛農銀行完全不一樣,有沒有存款,每天都有統計!”說罷,他把南郊支行個人存款統計表推給我。
如果依照我的脾氣,如果對麵說話的是愛農銀行的什麼人,我一定會怒不可遏地進行反擊,但是,麵對駱行長的惡言譏諷,現在,我除了臉和脖子越發感到熱辣辣之外,卻沒任何反抗的舉動。我感到汗顏,因為,我這個被南郊支行作為英雄一般引進的人物,在個人存款的統計表上的確是一個大大的零蛋!我不是濫竽充數,是什麼?!
在萬般難堪之下,我突然靈機一動,想到了我那首快樂的小詩以及章副行長給我的回複。這難道不是救命的稻草嗎?我趕緊把手機拿出來,趕緊翻到章副行長回複的那頁,趕緊遞給駱行長看,對自己的努力,以資證明。
駱行長見了我的舉動,沒明白我的意思,大睜著鼓眼,詫異道:“柳韻同誌,你咋回事?你這是幹嗎?”
我如捧聖旨一般捧過手機,指著章副行長的回複,再如讀聖旨一般一字一頓地宣讀:“存款的事兒,我正加緊落實,祝你在南郊支行永遠快樂!”見駱行長沒有查看我手機短信的意思,我又急中生智,特意給這短短的回複,加了一段子無虛有的落款:“京興摩托車股份公司主管財務的章亦雄副總經理!”
“章總還這麼時髦!拿過來,讓我摟一眼!”駱行長為了驗明我此詩的真實性,竟然屈尊,把個瘦腦袋伸過來。他一字一頓地讀了詩:“清風撩起,我縷縷的長發,身邊掠過飛動的彩畫……
駱行長在巨額存款的誘惑下,果然被我這靈機一動的神來之舉震住了。他的臉上立刻又有了笑容,語氣也重新和藹了:“好!這樣好!這詩也好!隻是別光詩情畫意的,你要讓章亦雄副總經理的承諾趕緊兌現呐!”
依靠自己的聰明才智,我終於得以從駱行長辦公室裏揚眉吐氣地脫身出來了。我感謝觀世音菩薩,大概是她讓我突然來了靈感寫下了那首小詩,否則,今天我怎麼躲過駱行長這一關呢?!但是,我的心裏也如明鏡一般,濫竽終於充不了數,那存款統計表明擺著,而且駱行長一周要看個十幾遍,躲過了初一,我又怎麼來躲十五呢?!
回到屬於我的格子間,我趕緊給章副行長撥通了電話。
章副行長依然熱情,隻是我感覺他的話語裏有一些飄忽不定的意味,他首先詢問了我的工作,而後再開玩笑似的問:“你的心情現在好嗎?”
我也順著他半開玩笑:“我的付出還是那樣多呀!”
章副行長終於轉入正題:“小柳,存款的事兒我正在落實。”
我想把駱行長逼迫我的事兒告訴他,但是,我終於沒開口。因為,我心裏明白,章副行長並不欠我什麼;他對我的幫助已經不少了,而我的確也沒任何回報給他。
章副行長聽我沒開口,就繼續解釋:“小柳,有一些事兒沒法兒和你說,有一些事兒呢,事前連我也想不到。”
見章副行長這樣說,想必他調動一個億存款到南郊支行的事兒一定有了麻煩,我反而安慰他道:“沒啥子,我能堅持得住!”
章副行長大概還不理解我在南郊支行拉存款工作的難度和我再濫竽充數下去所需要的勇氣,見我這麼說,反而笑了:“你這是什麼意思?合作銀行也是國家的銀行,沒存款就沒飯碗了嗎?”
我苦笑了:“是的,就這麼嚴重。”我怕給章副行長的壓力太大,就又敷衍一句,“當然,這也是我自己對自己的要求比較高吧!”
章副行長被我這無意的一將,終於說了實話:“我擔心薇洲摩托集團的錢,來路不清!我想你是知道‘洗錢’是怎麼回事的。”
我的心立刻蒙上了陰影:“非法收入在銀行之間轉幾圈,漂白成合法利潤,而後……”
“電話裏還不好這樣說!”章副行長打斷了我的話,不讓我再說下去了,“我們不能稀裏糊塗地誤入歧途呀!所以,給你的存款,我才一直耗著,遲遲未動。”
我聽章副行長這樣說,找不出合適的話來應對,隻得沉默了。
章副行長大概感悟到了我這種煮熟了的鴨子又飛走的失落,接著說:“這樣吧,我們公司準備在華南薇州收購遠飛集團公司的一個開發區,需要幾個億的貸款,由外資銀行擔保,你能不能先做一下這單貸款!”
由外資銀行擔保的貸款對京興市的銀行來說是求之不得的低風險業務,利益第一的駱行長一定會趨之若騖的。我趕快答應了:“好呀!謝謝你關照我!”
章副行長沒客套:“那好,我落實一下,就讓人把貸款材料給你送過來!”
下午,我快下班的時候,銀行門口的保安打電話上來了:“柳小姐,有位先生踅摸您?讓他上來嗎?”
怎麼會有男人找我?我詫異著問:“他姓啥子?是啥子單位的?”
保安又盤問了來人,而後告訴我:“這位先生姓王,單位?他說的是英文,我聽不懂!”
我一聽會說英語、姓“王”的,腦袋就大了,以為是王學兵又來糾纏我了,便堅決而沒好氣地說:“我不認識他,別讓他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