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煩 第七章 紅蘋果
奶奶每天早上要吃一個蘋果。
爸媽說，奶奶這輩子吃了很多苦，現在該是享福的時候了。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可我奇怪的是，奶奶隻吃蘋果，她對其他水果不感興趣，還特別喜歡吃紅蘋果。
蘋果對奶奶來說，似乎很神秘。她每天會在相同的時間裏踅回房間，先是在佛像前供上些時間，然後，躡手躡腳地用布包起來，放到枕頭邊上。有一次，我問奶奶：蘋果怎麼放在枕頭邊？奶奶說：好東西呢！看著蘋果在，奶奶就能安心睡著了。
奶奶每天起得早，太陽還沒出來，她就拎著椅子坐在院子裏了。那會兒，院子裏也有早鍛煉的人進出了。大夥出門前，就會和奶奶逗笑：
隔壁奶奶，讓我們看看您的蘋果。這時，奶奶一天中最燦爛的笑容就露出來了，她慢慢地從懷裏展開裹蘋果的布包，像欣賞風景一樣，讓大家瞧她手中的蘋果。
我喜歡看奶奶吃蘋果的樣子，奶奶吃蘋果的樣子很好看。我吃蘋果一口接一口咬，奶奶吃蘋果則如同南方戲曲般柔和。她手裏的蘋果從不削皮，而是用牙齒輕輕打開一個口子，然後閉著眼拿舌舔上幾分鍾。奶奶說，蘋果的營養都在皮上，扔了可惜。奶奶吃蘋果的速度很慢，一個上午她就在椅子上吃。我早上喜歡睡懶覺，不過，我從不擔心看不到奶奶吃蘋果的樣子。
我一直不知道奶奶為何這麼喜歡吃蘋果。我無數次問奶奶，她卻守口如瓶。奶奶說：等我長大了，讓我多買蘋果給她吃就行了。
終於，我買了一大箱的蘋果回家。我扛著蘋果進院子的時候，奶奶依然在院子裏幸福地吃著那隻蘋果。
奶奶驚奇地問：買這麼多蘋果幹嗎？要壞掉的。
我笑著說：我工作了，這是用第一個月的薪水買的。以後，我每天要給奶奶買蘋果吃。
奶奶也開心：這要花很多的錢吧？以後買差一點的，奶奶隻想每天吃一個蘋果。我看見奶奶轉身去抹了一下眼角。
我會買給奶奶吃的，我一邊說一邊從箱子裏挑了一個最好的蘋果給奶奶。奶奶捧著蘋果，不停地摸來摸去，像摸著我小時候紅彤彤的小臉蛋。
奶奶吃蘋果從不挑剔，而且，她經常吃有斑點質量不好的蘋果。爸媽一個勁地勸說奶奶要吃新鮮蘋果，還說，爛蘋果會影響健康的。奶奶說爛蘋果好吃，更甜。我才不信奶奶的話，蘋果可不是香蕉，越爛越好吃。我後來想出一個辦法，把好蘋果挑上桌子，先用刀去紮一個小洞，然後騙奶奶說蘋果是剛被我修理過的。奶奶不知奧妙，就捧著走了。
有一回，單位忙，我忘了買蘋果回家。奶奶一聲不吭地和我們吃著飯。開始，我沒察覺，直到晚飯後，才突然想起蘋果的事。我對奶奶說：
對不起，奶奶，我忘了買蘋果。奶奶一下子舒展開笑容，說：街上黑燈瞎火的，出去小心。
小鎮上的巷子多，水果攤卻是出奇地少。天晚了，很多攤位都已打烊。好在終於找到一家，於是，我急匆匆地買了一大袋蘋果跑回家。這回，奶奶該開心了，可以讓奶奶吃上好幾天。一路上，我笑著對自己說。可是，等我拎回家，電燈下一瞧，頓時傻眼了。買回來的蘋果好幾個都被蟲子蛀了，像麻子似的難看。我起身想去退，奶奶攔住我說：沒事，隻要是蘋果就行。
奶奶的樣子很像要吃盡天下爛了的蟲蛀的蘋果。
奶奶走的那天，很安詳。那天早上，奶奶頭一回沒走進院子裏，也沒有早鍛煉的鄰居再叫她一聲隔壁奶奶。我的奶奶，沒有像欣賞風景一樣，再讓大家瞧她手中的蘋果。爸媽通知我時，我哭著闖進奶奶的房間。我看見，奶奶的枕頭邊放著一隻蘋果，奶奶的手一直捧著那隻蘋果。
我對所有的人說：一定要讓奶奶帶走這隻蘋果，還要多帶點給奶奶。我奶奶喜歡吃蘋果。
那天晚上，爸爸要我一起給奶奶守靈，爸爸說起奶奶生他前做的一個夢。夢裏奶奶去果園摘了一籃紅蘋果，回到家，發現許多蘋果有蟲眼或者爛了。奶奶去果園，要求換。果園那個人說：買回去了不能換，你自己看著辦吧。奶奶回到家就剔除了蘋果的蟲眼和爛了的地方，還一個一個吃，吃得肚子像氣球一樣鼓脹起來，最後，籃子裏隻剩下一個蘋果，紅得可愛，一個最好最紅的蘋果。第二天，太陽出來，奶奶生出了我爸爸。
夜已深，我看著燈光裏的爸爸，臉圓得像個蘋果。奶奶躺在堂屋裏，臉上保持著安詳的微笑，仿佛正在做一個美好的夢。奶奶的頭前，擺著一個紅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