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塊8 像變戲法一樣 我們人類被變出來,然後又被變不見(1 / 2)

我們父子倆又漫步穿過雅典高城壯麗的城門。爸爸站在城門口,好半天隻管俯瞰著山腳下的雅典市街。

他伸出手臂,指了指那座名字叫艾裏奧帕格斯(Areopagus)的山丘。當年,使徒保羅曾登臨那座山,麵對雅典市民,發表一場偉大的演說,談論一位並不居住在人造廟宇的神祗。

雅典的古老市集就坐落在山腳下,名為“阿格拉”(agora),意思是“人民會場”。偉大的希臘哲人曾流連在那兒的一排排廊柱間,時而沉思,時而漫步。當年矗立的一幢幢金碧輝煌的神殿、官衙和法庭,如今都已經淪成廢墟。這一帶碩果僅存的古跡,是坐落在一座小山上的大理石廟宇。它奉祀的是希臘神話中的“火與鍛鐵之神”海菲斯特斯(Hephaestus)。

“漢斯·湯瑪士,咱們得趕下山去啦,”爸爸說。“對我來說,這一趟旅程就像回教徒的麥加朝聖之旅。隻是,我的麥加如今已經變成一片廢墟。”

我想,他擔心的是,一旦來到他心儀已久的古雅典市集,他會感到非常失望。可是,當我們匆匆趕到那兒,在大理石樓房之間尋幽探勝時,他心中那份對古雅典文化的熱愛,刹那間又點燃了起來。他手頭上有兩三本這方麵的書,正好幫助他回顧雅典的曆史.整個市集空蕩蕩的,難得看見有人走動。山上的高城,每天聚集著數以千計的遊客,徘徊不去,但在山下這兒,隻有兩三個醜角樣的人物偶爾出現。

我記得,那時我心裏想,如果人真的有前生來世,那麼,一千年前爸爸肯定在這座市集廣場上走動過。談起古代雅典市民的生活,他那副口氣就仿佛在“回憶”往事。

走著走著,爸爸忽然停下腳步,指著眼前那一片殘垣斷壁對我說:“一個小孩坐在沙上建築沙堡。每建成一座城堡,他就會坐在那兒觀賞一會兒,然後舉手將它敲掉,重新建立一座新的。同樣的,‘時間’之神也有一個玩物,那就是我們的地球。世界的曆史就在這裏寫成;人間的重大事件也銘刻在這裏——但是,一轉眼這些紀錄就被塗抹掉。人的生命在這兒沸騰,就像在一個巫婆的沸鍋裏似—的。有一天,我們也會被塑造出來——利用跟我們祖先同樣的脆弱材料。‘時間’如同一陣大風吹襲我們,把我們卷走,跟我們融合在一起,然後又扔下我們。就像變戲法一樣,我們人類被變出來,然後又被變不見。我們周遭總是有某種東西潛伏著,伺機取代我們。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們並不是站在堅實的地麵上——我們甚至不是站在沙上——我們自己就是一團沙。”

爸爸這番話嚇壞了我。讓我感到震驚的,不單是他在這段話中:刻意選用的一些字眼。他那不尋常的激昂口氣,也著實讓我大吃一驚。

爸爸繼續說:“你不能逃避‘時間’。你可以逃避一個國家的君主,你甚至可以逃避上帝,但你逃避不了‘時間’。‘時間’亦步亦趨,緊緊跟隨著我們。我們周遭的一切事物,如同朝露一般倏忽消失。”

我一個勁點著頭,神情十分嚴肅。爸爸針對“時間的無情威力”這個主題發表的長篇演說,才剛開始呢。

“漢斯·湯瑪士,‘時間’不會過去,‘時間’也不會滴答響。過去的是我們人類,滴答響的是我們戴的手表。就像日出日落那樣亙古不變,‘時間’穿透整個曆史,悄悄地、無情地一步一步蠶食人類的生命。它摧毀偉大的文明、腐蝕古代的遺跡、吞咽——代又一代的人類。這就是‘時間的無情威力’。它不斷地咀嚼啃齧,而我們人類正好被夾在它的上下顎之間。”

“古時候的哲學家就談這些事情嗎?”我問道。

爸爸點點頭,繼續說:“就那麼短短的一瞬間,我們成為芸芸眾生的一分子。我們忙著在地球上過日子,把它當做宇宙中惟一實在的東西。你剛才不是看見,一群群螞蟻在雅典高城上爬來爬去?可是,這一切早晚都會消失啊。它消失後,立刻就會被另一群人類和蟲蟻取代,因為永遠有新的一群在排隊等候空位。各式各樣的形體的麵具不斷冒出、消失;形形色色的新觀念不斷呈現在人們眼前。主題決不會重複;一篇文章不做第二遍……兒子啊,宇宙間最複雜、最珍貴的東西莫過於‘人’,隻不過我們卻被當做糟粕、垃圾一般對待。”

我覺得爸爸這番話太過悲觀了,於是我鼓起勇氣問道:“情況真的這麼悲慘嗎?”

“先別插嘴!”爸爸打斷我的話。“我們在地球上蹦來跳去,活像童話故事裏頭的人物。我們互相微笑,互相點頭打招呼:‘嗨,你好!我們活在同一個時代、同一個現實——同一個神話故事……’漢斯.湯瑪士,你不覺得這很不可思議?我們生活在宇宙中的一個星球上,但是,轉瞬間我們又會被掃出地球運行的軌道。胡裏胡塗、莫名其妙,我們就被掃地出門啦,仿佛有人念咒趕走我們似的。”